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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钟先生说:“你那样大的嗓门,还用偷听吗?”

  魏晓日问过先生好,坐在先生对面,陪着喝咖啡。用小匙搅着咖啡杯,心想怎样才能把话引到夏早早的病上面。

  “你今天找我,必有紧要之事。”钟百行先生开了口。

  “只是好长时间没见先生,特来看望。”魏晓日恭敬地说。

  “晓日,中医有一句古话,想来你是知道的。”先生捋着胡须,好像沉思。

  “不知先生指的是哪一句?”魏晓日问。

  “中医四诊八纲的第一句,是什么?”先生眯着眼睛问。

  “望而知之,谓之神。”魏晓日回答得很迅速,但心里打鼓。这题目太容易了,当先生用太容易的题目考你的时候,通常另有所指。

  “晓日,你眉宇中带凝重疑虑之色,口唇却又颇显光华。

  这说明你自身的健康状况是很好的,但亲近的人当中有人患了重病……“先生轻轻啜着咖啡说。

  “先生是神。”魏晓日心悦诚服地说。

  “我不是神,只是说明你太看重此事了。挂了相,只要是有经验的大夫,一眼都看得出的。有的人说出来,有的人不说。我是你老师,关切你,所以就说了。现在,轮到你说吧。”

  钟先生说。

  魏晓日惊佩不已。他知道先生幼时曾修习中医,后来留洋专攻西医,晚年又研习中医,表面上看来是绕了一个大圈,其实已高屋建瓴圆融贯通。如同齐白石的衰年变法,技艺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想表达自己的仰慕之心,又觉见外。既然被先生着穿,索性就单刀直入,也省了自己迂回辗转的困窘。说道:“有这样一个病人……”他把夏早早的病情作了介绍。

  钟百行听完,没有说话。

  “先生,恳请您救救她。”魏晓日满怀期望。

  钟百行敲敲身旁的暖气管子,说:“晓日,你不是不知道。骨髓是什么?是一堆复杂而油腻的烟囱。我们平常都不理会它。如果它出了毛病,炉子就熄灭了。就这么简单。

  肉少力气少,吃上几天,补一补,肚皮就会挺,脸蛋儿就会红。

  可是,要让骨髓硬起来,难。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办法。“魏晓日不屈不挠:”先生,您再想想主意!”

  “晓日,在这个疾病的治疗上,我没有办法帮你。甚至可以说,在这个范畴,国内已然没有人在理论上比你知道的更多了。你的治疗方案,我看,业已无懈可击。剩下的,就是你的病人的造化了。”先生的声音,像从一个深邃的古洞中发出,一派怆然。

  “是的……我知道……但是,您要再想想办法……您是我的老师,您总是会有办法的……”魏晓日不屈不挠地恳求。

  “晓日,你为什么这样热心?是不是要等得这个女孩子长大了,娶了做妻啊?”师母不知何时端了盘水果进来,虽然有女佣了,她还是喜欢自己动手,特别是对自己喜欢的客人。

  “喔,老太婆,快做好吃的招待晓日,才是你的正事。医学上的事,你不要乱搅,好不好?”先生摆摆手。

  魏晓日郑重地说:“我以前真的不认识这孩子。只是觉得一个如花的女孩,就这样死去,心在泣血。先生,我知道您是喜欢挑战的,甚至可以说,您是喜爱冒险和独创的。

  面对这样的不治之症,先生是否愿意开创一个医学的先例?”

  魏晓日知道自己走出了一着险棋。以先生的功力和阅历,哪里看不透他这是激将,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操纵呢?但他背水一战了,以自己的力量,挽救夏早早的生命,实是再无良策。用寻常的方法,哪里能在先生分秒必争的安排中,再插进一根针?先生虽然喜爱自己,仅喜爱你和喜爱你的病人,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况且,在最深层的意识中,魏晓日知道,先生是不喜爱病人的,先生喜爱的只是病。

  先生淡然一笑说:“晓日,看不出你还挺滑头的,想逼我老头出马啊。”

  魏晓日假装不懂,不接钟百行的话茬,继续沿着大而化之的路线走,说:“先生,我只是希望您在医学的史册上,留下更辉煌的记载。治死了,家属无怨言。治好了,您功德无量。恕我斗胆,这样的病例,是有价值的。”

  钟百行放下咖啡杯,说:“你又不是她的家属,怎么这么积极地充当说客?你又怎么知道她家能接受任何试验性的治疗方法呢?人和人的差别,可是比人和猩猩的差别还大。”

  魏晓日急得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以证明所言非虚。但他不能显得太急迫了,这和他此时的身份不符。眼前浮现出卜绣文乞求的目光,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他直直地凝视着钟先生说:“先生,我知道,做医生的,对自己的病人,不可太过关心。我在心底也修起了这样一道屏障,我会把一般的病人都阻挡在外面,以保持我心灵的宁静。

  但是,总有一些病人的命运像水滴一样渗透进来,进入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先生,我知道,您的心底,也是有这样一块地方的。

  作了您多年的学生,我从来没有求过您,但是今天,我求您一次,救救这个孩子吧!

  “魏晓日说得几乎落泪。他被自己所感动。

  钟先生的注意力缓缓被吸引过去。他也深知自己的内心有一块地方,丝绸一般柔软。

  哦,是的,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哪个病人得以进入钟先生的特别关照区域。不论是首长还是显贵,钟先生知道他们都长着十二对肋骨三十二颗牙齿,既然他们在生理上没有什么特殊,那么,他们有什么资格得到医生的特殊照料呢?当然了,亚当和拔过牙的人,不在此例,前者缺肋骨,后者缺牙。他看看眼球湿润的魏晓日,敲着自己的脑壳说:“晓日,你是我的得意门生。既然你这样为那女孩求情,那,容我好好想一想……”

  钟先生说完闭上眼睛,依旧轻轻地敲着头颅,发出空椰壳一般的响声。魏晓日不敢打扰,甚至不敢言谢。

  师母适时地招呼吃饭。大家寒暄起来,很是热闹。

  回家的途中,魏晓日颇疲倦。支配一个比自己高深的头颅,是很费精神的。他想给卜绣文打个电话,告知她钟教授已答应考虑接诊。想想,还是放弃了。等到一切都更确切的时候,再通知她吧。他这样决定之后,又有些沮丧。因为他很想听到卜绣文的声音。

  在发生了某种特别的事情之后,再次感觉来自那个人的信息,就充满了新的渴望。在一个男子热切的愿望和一个医生沉稳的规则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可情绪上总有遗憾。

  深夜,魏晓日深深的睡眠,被急遽的电话铃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愤怒地看了一下表,凌晨三点。

  他一个翻身接起电话,心想,这是谁呢?病房有了危急情况?值班医生是干吗的?

  白吃饭的吗!

  “晓日吗,是我。”一个苍老夹带咳嗽的声音传来。

  “啊……钟先生啊。有什么急事吗?”魏晓日惊讶莫名。

  没有极要紧的事,先生是不会半夜三更找他的。

  “我一直在想你白日说的那个病例……”

  “先生,真是谢谢您啊……我代表病人的家属谢谢您啊……”魏晓日牙齿轻轻打抖。

  多一半是因为刚从被子里爬出,少一半是因了感动。

  “谈不到谢,事情还完全没有眉目呢、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和这家人家确实是没有任何关系吗?”老师的声音显得很严峻。

  魏晓日一时愣住了。老师为什么一再问这句话呢?

  这很重要吗?

  看来是的。

  怎么回答呢?

  出于做学生对师长的礼貌,他必须如实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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