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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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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先竹和老姜先浑身痉挛了起来。还有多少罪过在等待着这个孩子啊! 袁大夫深入浅出地向他们介绍了将要发生的癫痫大发作。深入浅出真是一件极残忍的事情。他把一个深奥的你不理解的可怕现实,描绘得那么简单明了。像一碗邪恶的清水,把你所有的希望都溶化掉了。 老姜和乔先竹真想把医生掐死。可实际上他们却围着医生忙不迭地问:“有什么办法吗?” “赶快叫护士用镇静剂。把她的手脚按住,以防骨折。为了保险起见,把她的手脚捆在病床上最好。” 袁大夫说得非常平静,好像在传授一道美味佳肴的烹制方法。老姜双手扶着袁大夫,像滔天洪水中抱住了一棵老树。他作出垂危病人的家属在这种情形下能挤出的最好的笑容,说:“我们信得过您,把孩子的脑子就托付给您了。您把它给打开,把那个瘤子给割出去。哪怕孩子就此傻了,瘫了,我们也一辈子念您的好。” 袁大夫不屑地摆头:“你以为你孩子的脑瓜真是一口箱子,想打开就打开想关上就关上了吗?脑子里的每一块都是非常重要的。除非是哑区……” “哑区不就成了哑巴了吗?”老姜积极地插嘴。其实他是不该打岔的,但他想显出对大夫的讲解都心领神会,希望执掌孩子命运的医生能对自己说得再详细一点。 没想到袁大夫火了:“谁说哑区不好?要是瘤子长在哑区,切掉就是了,危险要小得多!为什么叫它哑区,就是有它没它一个样。你家孩子的瘤子长得不是地方。如果把瘤子切除,就像从湿地里把一个萝卜拔出来,要拖出一大砣泥。那都是人的生命中枢。肿瘤被切除了,人的生命也就在那一瞬同时停止了。” 迄今为止,袁大夫说的都是丧气活,但这并不妨碍他千方百计地寻找救治孩子的方法。他从不在病人那里停留太长的时间,一切都了如指掌,对于病的惨状,他比任何一个深受其苦的病人都更清楚。有出息的医生不是唉声唉气地在病人面前表示廉价的同情,而是苦苦探索,拿出拯救生命于水火的方子来。 小姑娘的头一天天地肿胀,渐渐像个榨菜似的见棱见角。夫妇俩日夜守候着女儿,像守候着一枚鱼雷,不知医生预言的可怕的抽搐何时到来。 袁大夫走进病房,手里拿着一瓶蓝墨水样的液体。 姜小甜睡着了。她的黑发遮住了头颅狰狞的凹凸,脸庞艰难地保持着娟秀。 “请你们到外面来一下。”袁大夫说。 “有什么您就在这里说吧。”两个人都不愿意离开孩子一步。最后相聚的时间像破盆里的水,越漏越少。“她睡了。” “这是一种毒药。很毒的一种药。我不敢说它有多大的把握,但是如果我们不试一试的话,我们就一点希望也没有。” “能有多毒呢?”夫妻俩问。 “我已经在自己身上试了一下。血管非常痛。我想敌人的辣椒水加老虎凳,大概和这差不多。” “那受了这罪之后,她能好吗?”两个异口同声。 “好不了。只是暂缓死亡。”袁大夫永远不给人以不着边际的希望。 “让我们想想!让我们想想……”两个人抱着头,好像他们倾刻之间也得了脑瘤。 ”你们好好想想吧。”他胳膊打过药的部位像烧红的铅丝在那里拧。他当然很想试一试这种新的药的威力,积累经验。医生的技术是在无数尸骨与血泊中堆积起来的。但他不能欺骗。给人以渺茫的希望,是最大的欺骗。 一家一户的痛苦并不影响世界的幸福。夏天不可遏制地到来,合欢花像粉红色的扮扑,拂弄着寂寞苍凉的病房窗台。 女孩的头成了多边形,早已愈合的骨缝像龟裂的土地,在菲薄的皮肤下绷开黑洞,一个内在的妖魔向四面八方膨胀。眼睛被扯进头发,眼珠像壁灯似的迸出。嘴角搭上了耳轮,鼻孔一个朝天,一个朝地……那个美丽乖顺的小女孩已不复存在,代替她的是一个被病魔统治的怪物。 抽搐终于开始了。发作的时候很突然,好像女孩接受了一道从天而降的旨令,毫无先兆的骤然痉挛。软绵绵的女孩皱缩得像极坚硬的抖面棍,每一块筋肉部像铁一样放光。小小的身体像一柄射雕的弯弓,反弹在惨白如雪的病床上,无数的汗水从这怪诞的人体虹桥上,滴滴嗒嗒溅落,犹如春暖花开时积雪的屋檐。 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血受此蹂躏,老姜猛烈地往墙上撞自己的头,整个楼层被他撼动,暖气管子发出强烈的共振。他完全不觉得疼,或者说身上的疼转移了心上的疼,倒略略舒适些。 看着丈夫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乔先竹反倒冷静了。谁是一家之主?平和的日子里,男人们发号施令。当厄运像洪水般袭来的时候,女人们就挺身而出了。笨重的东西都被淹没了,只有那些平日里轻飘飘的物体,顽强地在浑水之上浮动。 护士们开始紧张地救治。 “我要去找他!” “找谁?”乔先竹抱着丈夫。 “找那个像巫师神汉一样的大夫。他什么都知道,病要变成什么样,他早就心里明镜似的。可他就是不给治呀!愣是他把我们孩子给拖成这样的啊!我要找他去!跟他算帐!和他拼命!孩子不活了,我也不活了,他也甭想活!” 乔先竹抱着丈夫声嘶力竭地对护士喊:“你们给他也打一支镇静药吧!让他也睡过去吧!求求你们了!” 孩子睡了,丈夫也睡了。刚才狂躁一团的病房,现在宁馨静谧。 要是永远这样沉寂,多么好啊!乔先竹真想此刻火山爆发,他们一家人就永生永世不会分离了。 丈夫已经垮了。乔先竹觉得平日倚在背后的那棵大树,被雷劈得四分五裂。她真想昏过去啊!在小说里电影里,女人是那么容易昏过去。身子一软眼一闭,就可以缩成一团倒在地上。等她醒来,事情多半就会好起来。 她真想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就在这医院冰冷而又带着消毒气味的水泥地上,永不醒来。她再也不用在孩子面前强装笑脸,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天比一天恶化的报告单了…… 她喃喃地说:“孩子,你去了,妈也跟你一起去。在那个新的地方,妈还给你做妈,你还给妈做孩子。妈还天天给你做疙瘩汤喝,多放香油……” 她的思绪像锈链子,缓慢迟钝地向前扭动着。可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一丝昏过去的迹象。她的眼珠干涩如沙,嘴里也没有一星水气。 她没有昏过去的权利。 许多厂里的人来看孩子。 “下班后有事吗?” “没有。” “那咱们到医院去吧。” “好好的到医院去干什么?” “去看老姜师傅的闺女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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