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淑敏 > 女心理师 >  上一页    下一页
一四一


  贺顿说:“从你脸上的笑容。”

  大芳说:“笑容?我一个半老徐娘,现在又成了寡妇,怎么会有什么笑容!”

  贺顿不慌不忙地拿出一面小镜子,说:“我也很奇怪,当你说到大小老婆的时候,你的脸上就是出现了笑容。”

  大芳真的拿过了小镜子,照了照看了看,说:“那是不可能的。”

  贺顿不急于纠正她,问:“当你提到小老婆的时候,你想到了谁?”

  大芳说:“我想到了那些甘当小老婆的女人。”

  贺顿的目光如同雷达,窥视着大芳的面庞,在说到“女人”的时候,她看到大芳面色猛然忧戚,好像在追思什么。

  上一次放掉了非常关键而费解的转折,这一次,万不能再让它溜走了。

  贺顿说:“除了那些女人,你还想起了谁?”

  大芳沉吟半晌,突然泪水涌上了眼帘,这使她那浮肿的眼泡水光四潋,她说:“我想起了一个人……”

  贺顿追问:“谁?”

  大芳哽咽起来,捂着脸:“我不能说。”

  贺顿说:“我猜如果说出来,会让你很痛楚,可是,如果你想改变,你就要尝试着说出来。”

  大芳像个小女孩一样仰着头说:“一定要说出来吗?”

  贺顿说:“一定。说出来,它就没魔力了。”

  大芳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哆嗦着嘴皮说:“那个人,是我的……母亲……”

  第十九章 你一定要做大

  你一定要做大

  贺顿沉默着,倒不是她不知道此刻说什么好,而是应该沉默。除了沉默,任何回应都是愚蠢并事与愿违。

  大芳其实并不关心贺顿的反应,她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就不在乎了。最艰难的是第一步,剩下的就是继续下去。

  “没想到吧?我的亲妈是一个小老婆,我从小就因为亲妈的关系,受够了歧视和白眼。你还记得红楼梦里的探春吧,多么有能耐的一个女子,可就因为是小老婆生的,命运就没法和正出的比。我爸爸是做大买卖的,有很多钱。如果没有那么多钱,他也养不起那么多老婆。爸有七个老婆,亲妈是最小的一个。我亲妈原来是唱戏的,因为我爸爸看了她演的戏,惊叹她的美貌,就把她娶回家。我爸爸对美貌有一种对古董般的热爱,喜欢收藏,喜欢把玩。只可惜古董是越来越值钱,女人随着容颜老去美貌不再,就越来越不值钱。做小老婆的人,还有一条翻身的途径,就是生个儿子继承香火,虽然不像皇帝的嫔妃那样母以子贵,却也是让自己扬眉吐气的好法子之一。可惜我妈的肚子不争气,只生了我一个女儿就再无动静。我从小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能和人家比。我就奇怪,我又不缺胳膊短腿,我为什么就不能比?亲妈就说,你是我生的!我说你怎么啦?亲妈就说我不如人。我说你哪点不如人了?亲妈说,我是做小的人。

  “做小成了耻辱的印记。从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印记就扣在我亲妈的额头了,我出生以后,又遗传到我的额头。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说到生我养我的母亲的时候,我不能叫她妈妈,只能特别说明是我亲妈。因为从我一出生,就不让亲妈喂养,我只能管大老婆叫妈妈,管自己的生身母亲叫小妈。大老婆说,一个演私奔的戏子,只能把孩子养成敲锣打鼓的杂役,对不起商贾之家和书香门第。我看过心理学的书,说人和人的关系其实就是阶级。在大家庭里,老婆们是一个系列,就像高高的台阶。大老婆在台阶最上面,下面是做小的人们。其实,我妈并不是最后一任小老婆,在她之后,我父亲又娶了三个老婆,凑成了十个。本来他还想再娶两个,干脆成为一打,不想解放了,他的梦想成了水泡。家里的阶级斗争十分激烈,我亲妈是最没本事的一个。”

  说到这里,大芳忽然话锋一转,问贺顿:“你知道吗?心理学里做过一个试验,一个著名的关于阶级的试验。”

  “不。我不知道。”贺顿说。

  “我告诉你。科学家们养了一群鸡,管吃管喝,让鸡群自由发展。结果鸡群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排出了座次。假设有十只鸡,它们就分出了谁是头鸡,谁是第二只鸡,谁是第三只鸡……以此类推,一直到最后一只鸡。这样的顺序就决定了吃食的位置,鸡食盆子端来之后,整个鸡群是不可以乱动的,只有头鸡吃过之后,第二只鸡才能动嘴,然后是第三只鸡……一直到最后一只鸡。鸡群的位置不是固定不变的,有的鸡长大了,它的座次就上升了。有的鸡有病了,它的座次就下降了。所以,整个鸡群是处于不断的变化和危机之中……你明白吗?”

  说到这里,大芳注意地看着贺顿,等着回答。大芳读了很多有关心理学的经典著作,但贺顿没看过这个实验,便老老实实地承认:“只明白一点。”

  大芳接着说:“我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我的小妈,就是这最后一只鸡。鸡群每日都要重新排序,方法就是头鸡依次把下面的九只鸡的羽毛都啄一下,第二只鸡就把后面的八只鸡都啄一下……以此类推,到了第九只鸡,就只有一只鸡可啄了,这就是第十只鸡。这里面的深意,你明白吗?”也许是畅所欲言的关系,虽然述说的是惨痛的往事,但大芳反倒比较有条理了,不像以往只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贺顿如今成了完全的听众,回答:“不太明白。”

  大芳叹了一口气说:“我刚开始也是不大明白,再把这个实验看下去,才明白了。你猜,对鸡群排序来说,哪只鸡最残忍?”

  贺顿变成了一个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是头鸡。”那道理很简单,一个人或是一只鸡,要维持在团体中的领导位置,想必是要殚精竭虑地展示实力一览众山小,才能服众。

  大芳说:“我原来也是这样以为的,甚至科学家们也是这样预计的,实际情况是——最残忍的是第九只鸡对第十只鸡的迫害。它每天都要拼命地凌辱第十只鸡,不让它吃不让它喝,让它衰弱和瘦损,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至于沦落到最不堪的地步,才能保持残存的优势……现在,你明白了吧?”大芳期待地看着贺顿。

  贺顿被这个可怕的实验所震撼,她说:“我在想,人和鸡一样吗?”

  大芳说:“一样!完全一样!如果一定要找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人更狡猾,更阴险。这种弱肉强食的现象更普遍。你知道吗?我亲妈就是那第十只鸡!所有的人都可以欺负她,都可以践踏她,她向所有的人赔着笑脸,趴在整个家族的最底层……”说到这里,大芳泪水涟涟。

  贺顿无声地递过柔软纸巾,大芳使用纸巾的方法很特别,不是像别人那样在面颊上擦拭,而是把纸巾如同毛巾一样铺在脸上,顷刻间,半张纸巾就被洇透了……

  贺顿索性把整盒纸巾推到大芳手边。

  大芳的声音从一叠纸巾下发出:“后来,解放军的炮声都能听到了,我爸爸带着他最喜欢的第二个老婆和所有的金条,搭乘最后一班飞机到海外去了。剩下的老婆树倒猢狲散,瓜分了家中所剩的值钱东西,各奔前程。直到这个时候,亲妈还守着空空的院落打扫房间买菜做饭,像个奴仆一样地过日子。大妈走过来说,怎么还不走啊?小妈说,这就是我的家,我往哪里走?大妈说,你得走。你不走我可怎么办?小妈非常吃惊,她不知道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妈,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和颜悦色?大妈说,你得嫁人。小妈说,我是嫁了人的。大妈说,嫁了谁啊?小妈说,就是和您同一个男人。大妈说,人呢?小妈就不吭声了。大妈说,我和你一样,现在都是没有男人的人了。咱们俩不同的是,你还年轻,还可以再嫁,我就没人要了。小妈不知如何回答大妈,大妈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么多话。她要感谢解放军的大炮,让她能够抬起头来讲话。大妈接着说,我看了共产党的纲领,知道他们并不是共产共妻,也不伤穷苦人,所以,你必须嫁人。如果你不嫁,不会有什么好运气的,要被打倒。小妈很拗,说,我原来就是倒着的,今后也不怕吃苦。大妈说,你不怕苦,我是知道的。所以这么多的小老婆,我找了你来说心里话。就算你不怕吃苦,你怕不怕大芳吃苦呢?大芳跟着我这几年,我还是喜欢她的……大妈这些话说到小妈的心坎里了,小妈说,您说怎么办呢?大妈说,你赶快找个穷苦的老实人嫁了,然后就说我是你的大姐,一直跟着你过活。钱的事你不用愁,我早积攒了一点私房钱,防着那老东西,虽说不多,咱们娘几个过日子也还够……快去,事不宜迟。

  “一切都按着大妈的安排进行。只有一条——小妈带着大妈改嫁,没能把大妈说成是姐姐,大妈实在太老了,小妈就说大妈是自己的亲妈。小妈姿色尚存,人又勤勉,很快就带着大妈嫁到了千里之外的农村,从此过上了平静的日子。我的继父是个根红苗壮的老实农民,一场又一场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都没有淋湿我们的日子。小妈一辈子服侍着大妈,像侍奉亲生母亲般尽职尽责。我那时已经懂事,大妈并没有像许诺的那样,把细软拿出来一起享用,而是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用人参和好茶偷偷滋补自己。我问小妈,为什么她和我们不一样?小妈堵着我的嘴说,谁让她是大呢!大妈那时已经年老体衰了,但她依然是整个家庭的太上皇。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