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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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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贺顿开始问自己,惨祸密布的童年,有什么正面的遗产呢?甫一想到此题,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丑陋悲戚的疮痕,怎么会有好处呢?但是,任何事物对人的影响,都是双刃的。不可能只是好的方面,当然也不可能都是恶劣的方面。那么,衡量自己是否真正走出了阴影的试金石,就是看你能不能跳出三界五行外,更客观更冷静地看待过往的经历。 贺顿从胃里向外呕酸水,连鼻子都辣起来。 不!我不原谅!我永不原谅继父这个禽兽!她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她抬头望月,月亮变成了有棱有角的煤块,不再圆,也不再银白。月亮被烧焦了。 说完之后,她的生理反感稍微释放了一点,胃部好像熨平了一些。是的,寻求事情的另外一重意义,并不意味着原谅和宽恕。继父在母亲死后,另外娶了他人。贺顿在饱受蹂躏之后终于解脱,到老奶奶家度日,后来就出来自己混日子了。听说继父和人打架斗殴,被埋伏的人刺穿了太阳穴,一命归西。对继父的回忆如同尘封的墓穴,一旦打开了,愤怒的暴尘经久不息,直冲霄汉。 许久许久。那根恐惧的脐带从坟墓中伸出来,勒缠在她的脖圈上,直到她挥刀斩断,血肉横飞。举头望天空,太阳像一件残破的血袄,一滴一滴地把血样的棉絮抖落在地,血丝罩满人间。 刻骨铭心地痛啊!疼痛的消失需要时间,但有了疼痛,就说明有了知觉。这就是好转的迹象。 旷世的孤独像海啸一样,壁立而来。悲伤可以像酒一样储存很多年,越发醇厚。醇厚的悲伤如同敌敌畏,只要一小勺,就能把人撂倒。 贺顿流了很多眼泪。眼泪不是从眼睛中流淌的,而是从内心的花蕊迸溅而出,带着灵魂的苦涩。她知道它们是初级的治疗仪器。所有的情绪都是以液体的形态存在于我们的体内。高兴的时候会流泪,伤心的时候也会流泪。泪水中包含着百氨酸——脑啡肽,是一种大脑自己生产的自然疼痛缓解剂。哭泣排出了造成压力的化学物质。 不说话,只哭泣。这是多么简单和纯粹的生命啊。 泪珠粉身碎骨的时候,有一些变化悄然发生。那来自身体最本能最深在地方的寒冷,被眼泪浸泡和溶解,渐渐遁去。 把痛苦拧干,留在手心的那滴水,就是重生了。 无所谓报仇也无所谓宽恕,罪恶之人已经被打下了地狱。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你贺顿如何看待自己的童年? 你依旧是洁净的!贺顿这样对自己说的时候,泪流满面。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蜷缩着身体,仍旧无法抵御那透彻心扉的寒冷。她向虚空中伸出手去,向时间的远方伸出手去,她的手掌并不宽厚,手指也不算强壮有力,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孱弱和颤抖的,但这并不影响这双手的温暖。今日的贺顿向时间深处的绛香招手示意,过来吧,我不会嫌弃你!纵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包括你的亲生母亲都可能会有意无意地放弃你,但是我不会。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否定你,就是否定了我自己,而否定是一切失败的根源。一个不期待失败的人,就不能把你和我分开!不不!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必须分开,永不重叠。我们是有联系的两个人,血肉相依;我们又是绝不相同的两个人,一刀两断。我永远会和你在一起,但我比你有力量,比你有勇气,比你坚强。多少凋零,多少破碎;多少委顿,多少迷失。多少伤痕,多少酸楚,多少无法与外人道的叹息感慨,我都要说与你听。 夜风正凉,时光正好,我依稀看到一种东西在面前如沙漏般流淌,我知道那就是你变成我的过程。绛香,从此我与你诀别。不是我看不起你,是因为你已长大。否定了我就是不承认你已长大。我会爱护你,我会保护你,我会捍卫你,我会以你为荣!一直以来,我们因为期待着爱与被爱,这才历尽磨难地活着。 当想到“以你为荣”的时候,贺顿不禁嘴角抽搐。以一个受尽折磨的懦弱的乡下小姑娘为荣,这是愚蠢的。但是,这又是必然的。因为今天的我就是当年的你的翻版,你不以她为荣,难道你要以她为耻吗?!那不是她的耻辱,那是她的命运! 对于命运,我们只能顺应。特别是在你根本就不具备反抗命运的能力的时候,你只能俯首听命。在这个意义上说,那个叫做绛香的乡下小妞,没有变疯,没有自暴自弃,没有干脆变成街头卖身的发廊妹和洗头女,这难道还不值得钦佩吗? 绛香是勇敢的,是勤奋的,是聪慧的。她从污泥浊水中挣扎而出,自强不息学习了很多知识,居然变成了一个解救他人于危难之中的心理师,这难道不是值得惊讶敬重的事吗?满身疮痍的她,拼命吸吮太阳的热量,橙红色的乳汁让她的脊梁渐渐恢复了硬度。她靠着这份天性,在苦难中维持着自尊,保持着脑筋清醒,淡化着皮肉以至灵魂的痛苦,自强不息。 如果没有这种折磨,她也许只是一个父母身边的娇娇女。谁说穷人就没有娇女呢?一样有啊!长大了,就像普通的农村姑娘一样,媒人说亲彼此相看,商定彩礼陪嫁的数目,然后选个黄道吉日就把自己嫁了。再然后就是生养子女刷锅洗碗侍奉男人孝敬公婆……不要说真正过这样的日子,单是这样设想一番,贺顿就不寒而栗了。不可否认,世上有无数的女人已经走过和正在走着这样的道路,她们也会满足和幸福,但是,贺顿知道自己是个异类。她不能满足这种平淡和琐碎,她希望自己能有别样的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讲,童年的悲惨遭遇,生父的抛离,生母的沦落,继父的凌辱……都在成就着她非同寻常女子的命运。因此她才格外地早熟,因此她才异常地敏感,因此她才能我行我素地走出田野,因此她才能选择以助人为职业的工作……她知道孤苦无助的悲凉,知道一双手对另一双手的宝贵。她先是为了救自己,然后才知道也能救别人,就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个新兴的事业中。在救赎别人的过程中拯救自己。 因此,她感谢命运,也感谢苦难。珍惜无数萍水相逢的宝贵瞬间和朴素真情。苦难和命运并不能自动地转化成精神的营养,她用悲怆的方式完成了发酵。令人作呕的腐败之味散去之后,剩下的就是丰饶的养分了。 贺顿感到飞升般的轻松。这是灵魂的一次沐浴,尘埃已随着水波荡涤而去,剩下一个带着愈合了的伤疤的虚弱身体。当然,她还会沾染沙砾,但她已学会了整旧如新。好像一只蝴蝶,前世是丑陋闭塞的蛹,其后是一条肮脏蠕动的毛毛虫,然而,经过锲而不舍的修炼,她终于飞起来了,美艳如花。从此,卑微又如何?照样可以活出尊严。垃圾里可以埋藏黄金,猪圈里也会有灵芝。 每个人对于自己最大的才能和最高的力量,常常懵懵懂懂并不认识。只有大危难,大责任,大变故,才能让你看到你身体里到底蕴含了多少矿藏。贺顿醒来了,从此,在这个邪恶俯拾皆是的世界上,她要用自己的努力,让它变得比没有自己活过的时候,要洁净一点,温暖一点,光明一点。每一个生命,都有可能成为另外一个生命的天使。生命如一匹白练,她已拥有过伤痕,她还想得到更多的颜色。 弗洛伊德老先生在《梦的解析》的扉页上,引用了这样一句诗:“假如我不能上撼天堂,我将下震地狱。”贺顿没有这么大的抱负,但她为了自己的理想,柔心铁骨,决心青丝熬成白发、炬火炼成枯灰地坚持下去。晨要担当,暮要担当。毁也安详,誉也安详。 她柔声对柏万福说:“我们谈一谈吧。” 柏万福这些天来面无表情,几乎万念俱灰。诊所虽没有对外正式关张,也已百业凋零。负责打点杂物的文员,看出日薄西山的趋势,早在物色跳槽的新方向,上班有一搭无一搭地不再尽心。文员们的工作是业务量的第一道关口,一旦敷衍了事,就从源头上锁住了客流量。柏万福心知肚明也不做任何干涉,如果文员小姐们尽心尽力地工作,预约来了大量的客户,他又如何应对呢?看贺顿一天半死不活的样子,日子还不知如何过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索性任它风雨飘摇。 贺顿挺直腰板,隔着桌子,等着柏万福的回答。看到贺顿严肃认真,柏万福心想摊牌的时刻到了。说:“你有什么就讲吧,我都准备好了。” 贺顿反倒奇怪:“你准备什么啦?” 柏万福冷笑道:“你不要装了。不就是离婚吗?” 贺顿说:“我没打算和你离婚。” 重重磨难之后,柏万福已不会轻易相信任何话语,问:“真的?你是在担心欠条的问题?已经一笔勾销了。” 贺顿说:“谢谢你,不是因为钱的问题,我以前只是在寻找依靠。” 柏万福说:“我就不能成为你的依靠吗?” 贺顿说:“你已经是我的依靠了,只是我以前不知道。最重要的是,其实,我不需要依靠。” 这话说得柏万福似懂非懂,但不分开的意思他是听明白了,就说:“你是说,从今以后,咱俩就好好过日子?不再一仆二主?” 贺顿说:“在做决定之前,你先要了解我。” 柏万福说:“你先要有个态度。” 贺顿说:“你了解了我再做决定。” 柏万福说:“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我知道你的现在,这就足够了。以前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只要你有承诺,就像重新粉刷过的房子,我愿意和现在的你在一起,这足够了。” 贺顿没想到一贯面面糊糊的柏万福能说出如此富有深意的话,也很感动,说:“咱们一起往前走吧。先把诊所的业务重新振作起来。” 柏万福说:“发生了什么?” 贺顿道:“你猜得不错,是发生了一些事,但是,它都没有咱们一起往前走重要。” 现在,她对柏万福充满了感激。感激有时候能很明确地说出是因了某一件事而发生,有些是一天天一丝丝叠加而得来的相知。对柏万福,二者都有吧。为了全心全意地进入到心理师的工作中去,贺顿决定让情感平静而简单。真正的勇气是让人谦卑的。既然所有的方向,你都运筹帷幄,知道得越多,你需要的就越小。你还有什么不可淡然! “那个大芳又想来了。约吗?”柏万福问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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