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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武大汉不知所措道:“我好像什么都还没开始说。”

  詹勇说:“从你一走进来,甚至从你一打电话来的时刻,已经在说了,人的心理,无所不在。”

  武大汉被心理师的开场白吓住了,觉得这小个子男人还真有些道行,就说:“好吧,我告诉你,你不要笑话我……我很自卑。”

  詹勇不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武大汉停了半晌,说:“你为什么不表态?”

  詹勇说:“你需要我表什么态?”

  武大汉说:“关于自卑。”

  詹勇说:“我也自卑。”

  武大汉冷笑道:“你自卑很正常。”

  詹勇沉稳地说:“为什么呀?”

  武大汉撇撇嘴:“你这样矬的个头儿,当然有理由自卑了,又这么瘦。”

  一般人,特别是男人,看到另一个男人这种充满轻蔑的眼神,怒火会腾空而起。好在詹勇经过修炼,已经过了这一关,现在重要的不是反驳来访者的这个说法,而是要听出这个说法背后的含义。

  如同青色的核桃被剥出苦涩的内核,一旦心理师能跳脱出常人的自然反应,就捕捉到了武大汉的话外之音。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身材高大又是个男人,他再有自卑,就是很不正常的事情?”詹勇要核对清楚大汉的真实含义。

  大汉说:“那当然了。自卑也是要有资本的。”

  詹勇继续核对:“你说的身材高大的男人,主要指的是谁啊?”

  武大汉警觉起来,说:“你什么意思?”

  詹勇说:“我的意思很简单,当我们用形容词说起某一类人的时候,其实头脑中是有某些面孔出现的。”

  武大汉松了一口气,说:“那我会想起项羽、关公、李逵……”

  詹勇逼近了一步,说:“会不会想起你自己啊?”

  武大汉没料到詹勇在这里等着他呢,猝不及防,说:“会。”

  詹勇说:“你觉得高大的男人是没有权利自卑的?”

  武大汉愤愤地说:“不是我觉得。是社会这样觉得,是你这样个子矮小的人这样觉得,是女人这样觉得。”

  詹勇说:“那你挺惨的。连自卑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大汉一下子激动起来,说:“你说得太对了。尤其是从你这样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嘴里说出来,我觉得太受用了。谢谢你啊!”大汉伸出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詹勇的手。詹勇虽然很为自己的治疗取得了如此的进展而高兴,还是很快地缩回了自己手。因为大汉很激动热情,在这种情况下,那两只蒲扇一般的大手,要是不知分寸地合拢起来,估计自己的手三天之内都捏不紧筷子。

  詹勇继续说:“因此你就要永远装作强大,不能说出心里的悲哀。”

  大汉说:“你怎么这样能懂得我?我们上辈子是不是曾经相识?”

  詹勇说:“其实这些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谢谢你的信任。”

  武大汉摸摸锃亮的头皮和硕大的耳垂,说:“没有啊。我没跟你说这些个啊?我跟谁都不说,我要让人们以为我总是坚强。”

  詹勇说:“可是你要求一个高大的男心理师来帮助你,这就说明你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是有力量的。”

  武大汉沉思了一会儿说:“原来是这样被你看出了破绽。服了服了。”

  詹勇开了个玩笑,说:“那你现在可以接受一个又瘦又小的心理师来帮助你了吗?”

  大汉说:“我已经接受了。咱们正式开始吧。”

  詹勇笑笑说:“已经开始很久了。”

  大汉说:“我以前不是这样高大魁梧的,在十八岁之前,我都像个侏儒。一个孩子如果在该长个的时候总是按兵不动,那是非常沮丧的事情。特别是你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爸爸。特别是你的爸爸不停地说,你怎么这么不像我的孩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多高多高了……我们家住的是老房子,我爷爷在我爸爸小的时候,每年会在墙上刮一道杠,十岁长到哪儿了,十五岁长到哪儿了……记得门儿清,那是身高的历史档案。每次我被家里人按到那些杠杠前面,都如同酷刑。一个在身高上不占优势的孩子,本来就是非常自卑的,如果你长在大家都矮小的家里,还算幸运,因为半斤对八两,谁也不笑话谁,大家彼此彼此。如果别人都比你高,你就是一个异类,你就格外孤单。到了我十九岁那一年,事情突然起了变化。我不知道人的身高遵循怎样的命令,是不是在我们的身体里面有一个管身高的按钮,在那个特别炎热的夏天,被高温打开。我在半年内长了二十厘米,好像一棵笋拱出地面。一家人都欢欣鼓舞,可是长高并没有给我带来相应的自豪感。也许是因为长得太快了,我全身的骨节都开始痛。个子虽然上去了,但骨头很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情况比以前还糟糕。以前人家还能原谅你是个头小不能干活,但现在,你没有任何借口。自卑的种子就是从那时候种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在我高大健壮的身体里,始终潜伏着那个小男孩。后来,我上了大学,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刚开始是给人打工,后来自己做了老板,也就是常说的从长工变成了东家。后来又娶妻生子,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乘风破浪遇山开路遇水搭桥的汉子,只有我心里才知道,苦啊!最近,我的公司不景气,我都快崩溃了,可我一回到家里,妻子还是总拿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缠我,嫌我没有以前浪漫了,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间啦等等。老父老母也把所有的担子都压到我身上,觉得我是钢铁战士。我觉得他们把一根根的吸管插到我的骨髓里,从我这里汲取金钱和力量。但是,我心中的苦衷又有谁知道?又有谁来分担?我能向谁倾诉?谁能给我支撑?”

  武大汉说到这里,热泪盈眶。好像是对流泪的感觉十分生疏,武大汉有点惊惶失措。詹勇不失时机地把盛满柔软纸巾的盒子推了过去,说:“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尽情哭出来吧。”

  武大汉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听话地把纸巾抽出来,蒙在了脸上。他的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好像两孔泉眼,飞快地就把整张纸巾浸透了。武大汉也不把纸巾取下来,任由它们在自己的脸上化成黏稠的纸浆。

  詹勇有点想笑,因为这情景委实好笑,一张磨盘大的脸上糊满了白色的泥泞。当然了,他是绝对不会笑的。他能体会到在层层社会舆论重压下,一个男子汉承受的压力快把他憋炸了。

  “你哭吧。别压抑着自己,这里是可以尽情哭泣的地方。”詹勇要给他加油。哭泣是一种治疗。

  大汉停顿了一下,在詹勇以为他决定不再哭泣的时候,他放声大哭起来。刚开始还有点羞怯,遮遮掩掩呜呜咽咽,好像是派出了哭泣的侦察兵,在细心地考察地形,以判断这里到底适不适合驻扎大队人马。心理室的安静和心理师的关切,好比是丰美的粮草和充足的水源,侦察兵马不停蹄地回来报告:这里是可以哭的!这个情报一回来,可就不得了了。大部队山呼海啸地涌流过来,大汉哭声震天,心理室的窗玻璃因为共振而簌簌颤抖。这男人悲痛的眼泪颗粒是如此之大,好像冰糖葫芦一样噼里啪啦地坠落着,每一颗落到衣物上都会迸湿茶杯大的面积。

  如此近距离地听一个陌生男子的哭声,让人生出恐怖的感觉。詹勇被高分贝的声音压榨着,几乎想跑出心理室。但是,他不能。他知道,如果自己离开了,大汉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终止哭泣,而且很可能以后再也不会哭泣。如果连一个心理医生都无法接纳他的软弱和真实,那么从今后他会把自己包裹在钢铁般的铠甲中,听凭骨骼在其中溃烂。詹勇要坚守,为了素不相识的信任,为了工作的神圣职责。

  大汉越哭越忘情,进入到酣畅淋漓的阶段。一个男人可以为权力哭泣,可以为位置哭泣,甚至可以为一匹马一个朋友哭泣,但是,这一次,他只为自己而哭泣。

  这时候,心理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柏万福惊恐的面容从缝隙中挤了出来。

  “怎么样?”柏万福无声地用口型说。贺顿出门有事,柏万福忍不住探望。

  “没事。”詹勇也还以无声的回答。

  “不会出什么事吧?”柏万福真被这震耳欲聋的哭声吓坏了,鼻子嘴巴很恐怖地皱成一个结。

  “不要紧。正常。”詹勇竭力让自己平静中带出微笑,迅速地做出一个轰赶的手势,示意柏万福马上离开。虽说武大汉此刻哭得如醉如痴,对外界的反映已然模糊,但万不可麻痹大意。如果他冷不丁地睁开眼睛扫视四周,看到心理师和工作人员挤眉弄眼,一定会觉得自己神圣的宣泄被亵渎。

  柏万福只好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武大汉的哭声才渐渐减弱频率和强度,趋于徐缓。好像暴雨过后,还有零星的雨珠从树叶和房檐上滴落。詹勇一言不发,耐心地等待着。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能做,等待就是一切。终于,武大汉用手掌在脸上胡噜了一把,又用手背蘸了蘸,脸上就雨过天晴了。

  “谢谢你。”他变得如婴儿般平静。

  “不必。这是我的工作。”詹勇简短地答道。他知道哭泣的力量。也许,眼泪里蕴含着丰富的毒素,现在已被驱逐干净。

  “你经常这样听人哭吗?”大汉说。

  “有时。”詹勇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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