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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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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纸?”贺顿感到来者不善。 老太太说:“一张欠条。” 贺顿莫名其妙,说:“我不欠你们。” 老太太说:“是啊,你现在是不欠我们的,但是如果你以后和我的儿子离婚了,你就要给我家一百万。你答应了,房本就可以拿走,你不答应,这婚事也不必做了,结了婚也是露水夫妻。我儿子心痴,也许会要了他的命,反倒不如打光棍好。”老太太目光如锥,直射贺顿的双眸。 贺顿不自觉地把眼光避开了。喃喃低语:“一百万……这也太多了。” 老太太慈祥地说:“你刚才口吐莲花讲的那套大道理,我听了个大概齐,基本的意思我明白了,说给你听听,看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如果我住着,我的房子就不值钱;如果我不住了,卖了,我的房子就值钱了。我这一百万也是这个意思,如果你和我儿子不离婚,你就不用出钱。将来我死了,所有的家产都是你们的。如果你和我儿子离婚,你就出一百万吧。到那时候,你能出得起这钱,你就已发达了,自去直上云霄。我儿子有了这一百万,也能过个好生活。当然了,不离婚最好,我儿子按说是不配娶你这样聪明的好媳妇,谁让你落在难中被我们家赶上了呢!孩子,别怪我心狠,也是万不得已。咱们都想想,值不值?都觉得值了,事情就好办了。” 贺顿几乎全线溃败。什么心理流派的训练,也比不过这种百炼成钢世事洞穿的狡猾。她一时百感交集。为了自己的命运,她要把自己绑在战车之上,赌上一生的幸福。 她不能离婚,不是因为道德,而是因为成本。这世上许多看似理想抱负长远谋略的事,其实往往都根结在经济上。 很久,贺顿缓缓地抬起头来。虽然近在咫尺的老太太早已看到了自己的泪水,贺顿还是要等到泪水全部风干才与之对视。 她说:“您拿纸来。” 老太太把一本白纸递给她,说:“我早就准备好了。” “抬头怎么写?”贺顿问。 “写借款吧。”老太太轻松地说。 “我没借你们的。”贺顿说。 “是啊是啊,你没借我们的,现在是我们欠你的。但是,你要离婚,你就欠了我的。你把这层意思写明白了就行。文化人,这点小事还难得住你吗?写吧。”老太太说着,好像不经意地打开了古老的梳头匣子,一张棕褐色的皮面证书露了出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房产证”几个大字闪闪发光。 贺顿奋笔疾书。 “一百万?这数字也太大了。”柏万福想象着一百万现金砸下来,该把脚面打骨折了。 老妈说:“我也并没有想着真让她赔,只是吓唬吓唬她,求她老老实实地和你过日子。没想到,她还真让事情走到了这一步。” 柏万福说:“强扭的瓜不甜。妈,我也不曾求过您什么事,这次就依了我,让她走吧。” 老妈说:“孩子啊,你真是属鱿鱼的。” 柏万福好奇,说:“怎么讲?” 老妈恨恨说:“软骨!” 柏万福说:“妈,随你怎样说吧。这事我是死了心了。让她走吧。”说着,就要撕那张油浸浸的纸片。 老妈恨铁不成钢,无奈地说:“我反正也没有多少时辰的活头了,我也看出这不是个安生女子,不但诊所招来了流氓,自己也成了流氓了。你现在也今非昔比了,成了心理师,人家都说这是太阳产业呢……” 柏万福纠正她说:“是朝阳产业。” 老妈说:“那还不是一回事?朝阳不就是太阳吗!你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人也比过去精神多了,咱有两套房子,这是多么大的家产,还怕没有好姑娘肯嫁吗?这个女子不肯给咱家添丁进口,就这一条,在过去就能休了她。现在又做下不要脸的事,我也是不想留她了。走吧走吧。” 既然老妈发放了通行证,柏万福就开始轻轻地撕那张泛着油光的纸。每撕一下,心都应声颤动哆嗦。直到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到痛楚。最先的震惊,之后的愤怒,然后是故事的悬念,最后是高风亮节的宽恕带来的自我感动……这一切,现在统统凝成了强烈的丧失。他亲手撕毁了他的幸福,虽然这幸福早就不存在了。就像一个人死了,尸身不朽,音容宛在,似乎终有卷土重来的一天。一旦火化了,灰飞烟灭,就再也不会有笑貌浮动。 他一下下地撕着,在痛楚中体验着自己的坚强和宽恕。好不容易撕完了,团在手里,刚要扔,老妈说:“我要是你,就拿在手里,做个证据。” 柏万福苦笑着说:“撕都撕了,还证据什么!” 老妈大睁着有白内障的双眼说:“给那个女人看看,咱们娘儿俩是有板有眼光明磊落的人。” 柏万福就停了手。倒不是光明磊落什么的说服了他,而是觉得要有个根据。 果然,当他把被汗水泡软的那团纸球摊给贺顿看时,贺顿如同检验罪证的警官,翻过来掉过去瞅了个仔细,就差没有把它们拼凑起来恢复原貌。 柏万福说:“你怕的不就是这个吗?我已经把它撕了,怕你不信,这又特地拿回来让你亲眼看看。现在,你自由了。” 贺顿缓缓地问:“老太太那边也说通了?” 柏万福不愿细说,讲:“如果说不通,她也不会给我这个东西。” 贺顿说:“可是,你并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柏万福说:“都那样了,你的意见不是明摆着的吗!” 贺顿说:“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 柏万福不明白,说:“还有什么以后?” 贺顿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柏万福也不再深问,他的忍耐已经到极限,好容易爬到了万仞山巅,倒头便睡。贺顿听着身边均匀而熟悉的呼吸声,突然百感交集。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声响,当就要永远失去这种倾听的时候,生出了眷恋。 总是来去匆匆,贺顿从来没有听到过钱开逸有这样安稳的睡眠。也许贺顿只是过客,从没用心细听过,即便钱开逸曾这样酣睡,在贺顿耳中也未曾留下印象。 缠绵的想法只是一闪念,贺顿的内心深处是枯寂的,鼾声打动不了她尘封的感觉。迫在眉睫的是——她答应了离婚,毫无疑问就要被扫地出门。所有的设计,所有的心血都将付之东流,她梦寐以求羽翼渐丰的事业,就因为自己的恋情而顷刻倾塌。 贺顿一夜未睡。 当柏万福醒来,贺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离婚。” 柏万福迷迷瞪瞪地说:“还跟我一起过?” 贺顿说:“是和你的房子一起过。” 柏万福彻底清醒了过来,说:“那不行。这是你的如意算盘,可是我不干。你还是走吧。” 贺顿对柏万福刮目相看,说:“实话实说。因为我的事业,我不能离开这里。” 这个理由打动了柏万福,他们的事业其实是联系在一起的。他说:“那我就先容你一段吧。只是在这段时间里,你不能再去找他。” 贺顿说:“我做不到。” 柏万福说:“你欺人太甚。” 贺顿退后一步,说:“我尽量吧。” 柏万福说:“好吧,为了你的事业,我成全你,但只做名义上的夫妻。我虽然是个低贱的人,一主二仆的事,我不干。” 第九章 狂犬病人会看心理师吗 手续办下来了。 贺顿抚摸着营业执照,鼻梁靠近眼角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痛,一股热流倾泻至鼻腔。贺顿赶紧做了一个通常吃美味咽口水的动作,把热流逼进了喉咙。嗓子被蜇了一下,疼痛感又下送到胃肠…… 这是快乐。 十万块钱也有了,可你不能动,每一分钱都不是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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