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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老太太说:“你先让我看看货色。从前我们买苹果的时候,就要把箱子拆个底掉,不然上头看着挺好,底下尽是小的烂的……”

  “您老放心吧,化妆品和活物是不一样的,没有差别。我拿出来您细细看看。”贺顿说着,打开随身的书包,把美白膏拿了出来。她以前只注重内在的质量,没有特别在意过外包装,现在一看,骗子们还是下了一番苦心,色彩鲜艳美女妖娆,透着喜庆性感。

  “好吧,我就买了。”老太太当下拍了板。贺顿喜出望外,赶紧把三盒美白膏递给老人家,生怕她片刻之间反悔。然后静等着老太太给钱。老人家手脚慢,每张毛票都要点三遍。好不容易钱货两讫,贺顿恨不能一步从六楼跳下去。

  老太太关上了门,贺顿三脚并作两步往下窜,没想到身后门又打开了,“三包吗?”老人家因为衰老而有些白内障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贺顿。

  “包。”贺顿咬紧牙关说。天知道这种没有生产厂家的货色能包什么。

  老人家放心地点点头,说:“这就好。”再次关门。

  贺顿头也不回地跑下楼,速度比得上奥运短跑名将,生怕老人家再次打开门,伸出像老树精一样干枯的手臂,无限延长地把她揪回去。到了大街上,贺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骗老人是有罪的,但是,不从骗老人开始,难道能从骗一个机警的年轻人开始吗?

  贺顿把从老人那里得到的钱又数了一遍,她觉得那些钱滚烫,她必须要把它们花出去,破坏了它们之间的整体感,把它们携带着的老人体温散发掉,才能安心。街旁有一个卖炸鸡翅的小贩,焦香的味道撩拨鼻孔,把整个街道熏得发脆。贺顿从没舍得尝过,今天要犒劳自己一番。不仅为了填饱肚子,也为了重新聚起骗人的勇气。

  老人的钱,变成了鸡翅,唤起贺顿一飞冲天的欲望。携初战之捷,意气风发地开始了推销之旅。其后的运道远没有开端顺利,贺顿屡战屡败。不是任你敲破门板,人家就是不开门,就是好不容易有人开了门,伸出一个脑壳,贺顿赶紧赔着笑脸说:“对不起打扰一下,现在有一种非常有效的美白膏,您要不要……”对方毫不客气地说:“赶紧走,什么膏我也不要。”

  遇上蛮横的主人,就会怪叫:“讨厌!你要是再在我家门前停一秒钟,我就把110叫来,告你骚扰民宅,把你抓走。”

  正是午休时分,在贺顿锲而不舍的敲击之下,一个头顶半秃的男人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说:“跟报丧的似的!你是不是邪教?”

  贺顿的脸皮渐渐厚起来,她不恼。恼是需要本钱的,她恼不起。只要人出来了,就是大胜利。她说:“我不报丧,是报喜。”

  秃头诧异:“喜从何来?”

  贺顿说:“让你显得年轻。”

  秃头来了兴趣说:“推销生发水的?”

  贺顿说:“比那玩意灵验。”

  秃头说:“你要是推销生发水,我立马报警。上回来过一个,纯粹的骗子。”

  贺顿说:“我是推销美白膏的。”

  秃头要关门,门扇掀起一股风,鄙夷地说:“你也不瞧瞧自己这张脸,跟块尿布似的,还推销化妆品,真是天下无人,反了你啦!”

  贺顿不羞不躁,耐心地说:“大哥,我是特意把自己打扮成这样的。”

  “新鲜!驴粪蛋还知道外面光呢,你长得够对不起人民的了,为什么还往寒碜里扮?”半秃男人半掩着门,来了好奇。

  贺顿心中暗喜。不怕你恶心我,就怕你不搭理我。她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在脸上种了一块试验田。”

  “在哪儿呢?让我瞅瞅。”半秃男人说着就来扒拉贺顿的脸,恰好打了一个嗝,隔夜的酒气和糖蒜的馊味呛得贺顿直咳嗽。

  贺顿屏住呼吸,强颜欢笑道:“我在这半边脸上抹了美白膏,那半边脸还是原装的。您看看,是不是不一样?”

  半秃男人再次凑上来,仔细端详一番,自言自语道:“嗯,是不一样。看来真有效果。”

  贺顿心中泛起希望的涟漪,说:“大哥,这膏在美白上面肯定有效。”贺顿没说假话,美白膏虽说有毒,的确有效果。

  秃头男人对她招招手说:“你过来。”

  贺顿说:“过去干什么?”

  秃头不满,说:“褒贬是买家。我老眼昏花的,你不过来,我怎能看出效果?你糊弄谁啊?”

  贺顿就挨近了他。秃头男人看着愚钝不堪,此刻却变得身手矫健,一把就将贺顿拖进了门。贺顿拼命反抗,手指抠着门框,骨节因用力变得雪白,指甲的中央也完全褪去了血色,只有周圈是触目的紫红。每只手指都化作了铁锚,固定着贺顿的身躯不被拖入罪恶的巢穴。那个男人开始一根又一根地掰开贺顿的手指,恶狠狠地说:“到屋里去,我会买你……”

  贺顿不敢讲话,嘴巴一张,力气就泄露出去,她就真的万劫不复了。她死死咬着嘴唇,一寸寸地挪移着自己的脚步。冷不丁想起了小报上的女子防身术,说危难之时可抬腿狠狠照着男人的胯下踢去,只要位置精准,男人必然趴下。

  贺顿非常想一试。秃头男人的裆就在她的脚前方,这个愚蠢的家伙绝想不到面前如此瘦小的女孩酝酿着风暴。

  贺顿眼睛一闭,就把左脚踢了出去。为了走路方便,她穿的是旅游鞋,这一脚虽因人小体弱而分量不足,但位置大体不错,男人嗷嗷怪叫着弯下了腰,捂着肚子跪倒在地。贺顿趁机一溜烟地跑了。

  到了大马路,贺顿惊魂未定,愣愣地站在阳光下许久,太阳像一只绿色的苍耳,毛茸茸地挂在城市昏暗的天空。红色的东西注视久了,就会变成绿色。在乡下,你不能长久地注视着一种颜色,因为所有的颜色都那样饱满和猛烈,盯住了看,会让人头昏眼花。城市是中性和模糊不清的,你可以盯着太阳看,但是你看到的太阳没有光芒。许久许久,贺顿发觉自己的衣襟湿了。是谁的眼泪呢?是自己的眼泪。贺顿恨恨地擦掉了眼泪,她是不配流眼泪的,流眼泪的女孩要有一方美丽的帕子,帕子要有清香的气味。没有帕子,最次也要有一包劣质的纸巾。流眼泪的女孩要有一堵强壮的肩头可以依偎,如果没有肩头,起码也要有一棵树一根电线杆子。没有纸巾,那需要钱。没有时间靠在街头的电线杆子上,因为她要去挣钱。

  擦干了眼泪,再接再厉。

  她飞快地爬楼,敲门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这家的防盗门中间有一个大大的窥视镜。正是上午,阳光倾斜在屋内,从窥视镜里可以看到一片光明。贺顿敲了半天,毫无反应。这一次,她真地失望了。时间对于她来说,就是晚饭和希望,现在,她又要再爬一座高楼了。就在她要打道回府的瞬间,突然那孔窥视镜暗了下去。

  恐怖。唯一的解释就是在门的那一边,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她或他,此时正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这种感觉让人脊背发凉。

  贺顿更用力地敲门,她期待着那个人发出声音,一切就比较正常了。

  但是,对方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尽管贺顿把门敲得山响,但门里面依然顽强地保持着沉静。贺顿受不了这种煎熬,手下的劲道更猛烈了,空洞的叩击在走廊发出回声。

  门里的那个人很有毅力,依然一声不吭,这让贺顿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刚才她看到的那个光明的窥视孔,是不是一个错觉?也许,孔道原本就是黑暗的,是她一厢情愿地把它想成金黄。

  贺顿把手停了下来。她打算走了,就算门里面真有一个人,那个人也是怪物。

  在临走之前,贺顿对着门扇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在里面看着我。”

  她说这句话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她不能确认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她说这话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毕竟,她在这里锲而不舍地敲击了很久。

  贺顿的眼睛突然被刺激了一下,窥视镜孔又变成金色的了。这更吓人,比有人在窥视的感觉更加惊悚。因为窥视者离开了孔道,他或她就要现身了。

  “干吗?”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贺顿转身走了。你没有办法向一个没有牙的人推销牙签,无论牙签是多么洁白和光滑。

  防盗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穿着衬裤和毛背心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贺顿回头看了一眼,还是继续走自己的路。

  “嗨,说你呢!你敲了我们家那么长时间的门,我开了门,你怎么一句话都没有了?就是最普通的礼貌,你也要讲究一下吗!”男人的口气不怎么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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