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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现在镜子里的这张脸,丑还是丑的,但是白了。一张丑而白的脸甚至比丑而黑的脸,还要不宜。为了能把化妆品推销出去,她只能勇敢地注视着自己陌生的脸,在所不惜。

  脸上开始有轻微的刺痒之感,贺顿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端来一盆水,把半边脸洗净。现在干净的半边脸舒适了,敷有膏脂的半边脸渐渐地火烧火燎起来。

  坚持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连续三天,贺顿没出门。除了在半边脸上涂抹增白膏之外,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读书,好像僵尸。这样的好处是节约能量,让方便面能支撑更长的时间。到了晚上,贺顿就洗去增白的膏脂,再抹上去皱的汁液。当她在昏黄的灯光下为自己做着这样的工作时,觉得自己像配制毒苹果的妖婆。妖婆要害的是白雪公主,贺顿是救赎自己。

  三天过去了,当贺顿头晕眼花地走到镜子跟前,欣赏尊容时,奇迹果真发生了。

  所有的药液她都抹在了自己的左脸蛋上,因为右手操作方便。如果一定要有一个脸蛋下地狱,她选择左脸。

  地狱里的左脸蛋稍稍地变白了,好像镀上了一层银。这个变化别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作为脸蛋的主人一目了然。为了让效果更显著,贺顿决定等待的时间更长一些。她用一卷长长的卫生纸把镜子缠绕了起来,这样远远看去,镜子就像是一个裹满了纱布的伤兵。对于幸运的右脸蛋,她一如既往置之不理,然后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中读书。除了从贺奶奶家背出来的存货,她又在周围找到了一个收破烂的,从他那里用非常便宜的价钱买来旧书杂志。书,只要没看过,就都是新的。她有一个重要发现,书是可以当饭吃的。好书的快感能够战胜饥肠辘辘。当然了,如果太饿了,什么书也抵不过一碗滚着辣油的红烧牛肉面。

  焦灼中,第七日姗姗来临。贺顿一把撸下镜子上包裹的卫生纸,苍黄的镜子显露真容。贺顿把脸蛋凑上去,看到了一张阴阳脸。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在地理课上说过划分中国南方和北方的界线是秦岭。秦岭是分水岭。她问老师,什么叫分水岭啊?老师说,就是一座山,山这边一个样子,山那边另一个样子。贺顿还是不懂,她们家乡那里有很多山,但是山这边和山那边都一样寸草不生。秦岭从此在幼小的贺顿心里,成了一座神奇的山。现在,圣山搬到了贺顿脸庞上。右脸蛋依然粗糙黯黑,但左脸蛋脱颖而出,光鲜明亮,连鼻子也被一把无形的刀子劈成了两半,一半亮丽一半晦涩。

  贺顿抚摸着自己的脸,从干涩到润滑然后又从润滑到干涩,大笑起来。她是有理由高兴的,这是一个设计,一个危险的设计。她用自己仅有的微薄资本做了一个不计后果的投资,现在,她成功了。

  贺顿特地在不多的方便面储藏中,拿出两包,犒劳自己。临到放入面饼的时候,又掰下了一小块。不能得意忘形,如果出师不利,她还是在困境中挣扎,积谷防饥。

  贺顿携带着自己的阴阳脸出了门。她特地带上了一个口罩,不是怕感冒,而是怕风沙变成橡皮擦涂抹了界限,她期待着双颊的对比触目惊心。

  装扮好以后,她踌躇满志地走出了门。如此美妙的惊世骇俗的尊容,它的观众是谁呢?她想到了贺奶奶讲过的小故事。

  有一个人在应该禁忌娱乐活动的时候,技痒难熬,偷偷地拿上了自己的高尔夫球袋,要去打高尔夫球。当他出发的时候,另一位虔诚的教徒向上帝祈祷,说您看,他不守规矩擅自娱乐,您应该惩罚他。上帝说,我知道了,我会惩罚他的。

  虔诚的教徒就踏踏实实地等着上帝的行动。那个打高尔夫的人就进了空空如也的球场,开始独自打球。他打得十分起劲,兴致勃勃。虔诚的教徒等了许久,也没有看到打球的人受到什么惩戒,十分不解,问上帝,您说的惩罚在哪里呢?

  上帝说,你不要着急。

  这边打球的人越发的顺手了,9个球都是一杆进洞,他高兴极了。那边虔诚的教徒责问上帝,说打球的人根本就没有任何不快发生。上帝说,你再等等看。

  继续等待的结果是,那个打球的人把18个球都一杆打进洞了,要知道这可是了不得的战绩啊。

  虔诚的教徒火了,说上帝,你不但没有惩罚他,还给了他这样好的运气!

  上帝回答,我当然给了他惩罚。现在你看,他能和谁分享他的快乐呢?

  球场上空无一人。

  贺奶奶讲的时候,贺顿不懂,现在懂了。谁来和贺顿分享来之不易的阴阳脸呢?只有汤小希。

  汤小希正好不当班,窝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描眉画眼,看到贺顿来了,非常高兴。一把拽下贺顿的口罩,说:“你别装神弄鬼,我才不怕感冒呢。天天伺候的都是要死的人,什么人间的病灾我都有抵抗力。”

  贺顿微笑不语,等待着汤小希的震惊。贺顿没有失望,汤小希嗷的一声怪叫,说:“贺顿,你当了第三者?”

  贺顿很奇怪,说:“没有啊。守身如玉。”

  “要不就是欠债不还,被人追杀?”她甚至紧张地张望了一下贺顿的背后,生怕她带上尾巴,连累自己。

  贺顿说:“我虽说没有多少钱,但既无外债也无内债。”

  汤小希说:“你不要假装清白!若不是冒犯了黑道上的人马,你怎么会被人破了相,成了这副惨不忍睹的嘴脸!”

  贺顿说:“哎呀,小希,拜托了,麻烦你看得清楚一点,脸上是有一道分界线,右边是原来的样子,左边是经过美化之后的模样。并不是真被毁容。”

  汤小希仿佛要重新认识老朋友,退后一步,就撞到了床板。她一边揉着撞疼了的腿弯,一边咂吧着嘴说:“是喽,你原来就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后来咱俩成了朋友,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惯了,也就不觉得你丑。后来你走了,我常常想起你,就不由自主地把你给美化了。现如今你花样百出,加上高科技帮忙,反倒让我认不出来。”

  贺顿说:“你最近是不是服侍着一个教授?”

  汤小希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到范院长那儿查了病历?”

  贺顿说:“你说话有理有据词汇丰富,好像长学问了。”

  汤小希说:“我这个人,模仿力强。如果照顾的是下里巴人,自己也就满身市侩气了。如果病人德高望重,我也变得文质彬彬。每个要死的人都是一所学校,如果他不是马上就死了,相处得久了,能学到很多东西。你当然得刮目相看了。”

  贺顿说:“佩服佩服。”两人重新心平气和地叙旧。汤小希说:“你为何要作践自己?原来虽不标致,大体还可归到周正的范畴里,现在可倒好,像《夜半歌声》的主角了。”

  贺顿反驳:“宋丹平是个男的。”

  汤小希说:“正因为咱们是女的,才需要格外爱护咱的这张脸。本钱啊!”

  贺顿笑笑说:“想飞,就要牺牲一小撮羽毛。”

  汤小希叹了口气说:“牺牲屁股上的羽毛也就罢了,脸蛋相当于鸡冠子和孔雀翎。”

  贺顿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不过孔雀翎和鸡冠子都是公鸡的专利,咱们是母的。别担心,阴阳脸是化妆品的效力,过一阵子不用了,自然就会消退。”

  汤小希来了精神头,说:“什么牌子能让从荞麦面变成雪花粉?”

  贺顿报出了牌子,汤小希说:“没听说过。不过效力还是蛮显著的。你现在推销这个呢?”

  贺顿说:“是啊。”

  汤小希说:“我还以为你是想我了才来的,闹了半天是来杀熟。”

  贺顿说:“杀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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