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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绛香说:“您要是不肯帮我,我就自己改了。”

  贺奶奶慈爱地说:“好吧。我帮你改。你连姓一块改了吗?”

  绛香说:“我要改姓贺,和您一个姓。”

  贺奶奶说:“你和我一个姓,我也没有遗产给你。所有的遗产,我都会捐献。”

  绛香说:“这和遗产没关系,只和我重新做人有关系。”

  贺奶奶说:“你不要后悔。”

  绛香说:“我如果后悔了,就改回来。”

  贺奶奶说:“你这样说,我的压力就轻一些。只有伟人和父母才能确立别人的名字,而我,这两者都不是。”她沉思了半晌,好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说:“你就叫贺顿吧。这是我年轻时很想叫的一个名字,可惜没改成。总想着有一天还会重新启用,但这个可能越来越微茫了。这样吧,我决定把它送给你。”

  绛香从此就叫了贺顿。

  贺奶奶单独住在一屋,在她的床头有一个无线遥控的呼唤铃,只要贺奶奶半夜里按响按钮,贺顿的床头就会震耳欲聋地响起呼唤铃声,声音之大,天崩地裂。这是黄阿姨特地从国外带回来的玩意。贺顿私下里想,外国人肯定耳背的多,不然如何能造出这种地动山摇的玩意。

  贺奶奶仿佛一个世纪前的老钟,你以为它随时会停顿,但是,不。它一直很有规律地走着……

  早上,贺顿煮好了低脂牛奶,烤好了精致的无糖小蛋糕,准备出来一块雪白的南方醉腐乳,又切了几片西红柿,上面撒上了几丝乳酪。摆好雪白的骨灰瓷餐具,把缀满流苏的椅子拉出来,按照贺奶奶习惯的距离摆放得妥妥帖帖,然后到贺奶奶的卧室帮助老人起床。她轻轻地敲了敲门,平时贺奶奶就会低声但是很清晰地说:“请进来。”

  但是这一天,贺顿连敲了三次门,都没有听到“请进来”。贺顿不敢进去,奶奶的脾气有时很大,虽然她在大部分时间都笑容可掬。到了九点钟左右,贺顿突然不安起来。在这之前她一直坚定地认为贺奶奶在睡觉,因为如果有什么意外,贺奶奶一定会把那个呼叫器按响,它极其灵敏而且易于操作,贺奶奶把它当作救命稻草,几乎每隔几天就要试验一次,只需轻轻地一碰,整个住宅的任何角落都能听到。

  昨夜静悄悄。

  很早就睡下了。临睡之前,贺奶奶让贺顿给她读了一首古诗,好像是边塞诗,有豪气和杀气交相激荡。贺顿的普通话已经说得很好了,也掌握了抑扬顿挫的章法,贺奶奶听了很满意,说:“可以了。”

  贺顿到底也没能闹清这个“可以了”。究竟指的是什么?是她的普通话已经可以了,还是她的声调已经可以了,还是这首诗就念到这里以后就不必再念了?贺奶奶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把眼睛闭上了,通常这就是指令,证明贺顿可以走了。

  贺顿夜里睡得很安宁,因为老奶奶说她“可以了”,贺顿把这当成表扬。贺奶奶是不轻易表扬人的。

  贺顿战战兢兢地在没有得到贺奶奶允许的情况下,打开了贺奶奶的卧室。她看到贺奶奶安详地躺在自己床上,手里还捏着那个呼叫器,但是,有稀薄的血液从她的鼻孔溢出,好像有一条细小的红蛇从那里钻进了她的肺腑。

  贺顿轻轻地走过去,她发现事情有点异常,但还不敢断定。她摇晃着老奶奶,说:“奶奶,天亮了,您醒醒……”

  老奶奶没有回答。贺顿知道大势已去了,因为她触到老奶奶的皮肤已是冰凉,浑身僵硬好像床板。

  贺顿站在地当央,很久没有知觉。她在养老院里见识过死亡,她觉得死亡不应该这样平静如常。死亡应该是呼天抢地和鲜血迸溅的,起码要有人手忙脚乱和围观。

  然而,不。

  贺奶奶的离去是安详和心满意足的。甚至你还可以看到微微的笑容。在不知道多长的时间内,贺顿枯燥地睁着眼睛,眼睛里没有泪水。她不能闭上眼睛转身走开,因为好像既没有了眼帘也没有了双脚。她只有让苦涩的眼珠盯着这一切,让双膝打着颤保持直立。

  许久许久,贺顿才挣扎着找到了黄阿姨的电话,哆哆嗦嗦地报告噩耗。黄阿姨倒是很冷静,说她会通知自己的朋友,马上赶到家里帮助料理后事。自己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回来。

  贺顿守着已经死去的老奶奶,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她一直茫然地在思索一个问题——老奶奶感到死亡到来之际,究竟是来不及按响手中的呼叫铃声,还是她已做好了准备,怕吓着了贺顿,而孤独地走向了死亡呢?这个问题按说是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生命已经悄然而去,但对贺顿来说,它大有意义。如果一个人在临死的时候,还惦记着另外一个人的冷暖,那么,这就是亲人的关爱了。贺顿已经没有亲人了,在很早之前,她就丧失了亲人的感觉。老奶奶的死,让她体验到了温情,泪水潺潺而下。她不害怕死人,害怕的是温情。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抓起电话,一个温柔的女声。

  “你好,我找绛香。”对方很淑女地说。

  “我就是绛香。你是哪一位?”贺顿很奇怪,在这座城市里,她想不出有谁知道她的名字并且会找到这里来。

  “绛香你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我是汤小希。”对方立即把淑女的声音打包卷起来,露出峥嵘本色。

  “哦,小希……”贺顿百感交集恍如隔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晚上我的老头死了。”汤小希没心没肺地说。

  守着一个死人,听到又死了一个人,贺顿无限伤感,愤愤地质问汤小希:“人家死了,你为什么那么高兴?”

  汤小希说:“又不是我死了,我当然可以高兴啦!我天天伺候他,看着他受罪,这样活着,生不如死,死了当然好了,大家都解脱了。最重要的是,腾出了一张床位。我已经到院长那里查了登记簿,你服侍的那位老太太终于快轮到了。她住院了,咱们俩就又可以见面了。这是一个肥户头,从上次老太太的女儿那架势就可以看出来。咱们把老太太服侍好了,小恩小惠也可以沾不少呢!你说,这是不是好消息呢?”

  贺顿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贺奶奶昨天晚上过世了。”

  汤小希叹了一口气说:“老天收人呢!算咱俩没福气。不过,你那儿的老奶奶和我的老头现正一道走呢,也好做个伴。”

  贺顿还想跟汤小希聊聊,对讲机的铃声响了,来处理后事的人到了。

  帮忙处理完了贺奶奶的后事,黄阿姨多给了贺顿一个月的工资,又把很多书送给贺顿,就算两清了。贺顿又面临无家可归的处境,好在汤小希张开双臂欢迎她。

  一切依旧,唯有人不同。贺顿紧紧攥住手,所有的痛都雕刻在掌心,当握起拳头的时候,就看不见它们了。看不到哀伤的纹路,就可以专心地做其他事了。哀伤依然存在,摊开手掌的时候,便又历历在目。

  汤小希看到她回来了,很是高兴,说院里正好来了一个肥差,也是个老太太,贺顿可以去服侍她。“绛香,他们家可富了,你到她的病房看看去,简直就是个超市。吃不完的用不完的,还不都是你的啦!爽啊!要不是看着咱俩是朋友,我就要把这个甜活儿抢过来。算啦,便宜你吧,不过,好吃的拿回来,可不要一个人独吞啊!”

  重回临终养老院,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展开着。汤小希说得不错,贺顿为之服务的老太太,是个“肥老太太”。其实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抱她翻身的时候如同掀起一捆秫秸。看望的人络绎不绝,水果成箱拖进,鲜花的香气能把人呛个跟头。

  贺顿每天都要拿回百合玫瑰康乃馨,装饰自己和汤小希的小屋。这倒不是克扣老人,而是花粉对病人不利,医生指示晚上必须把花篮清出病房。鲜艳美丽的花,把小屋装点得好像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

  “要是我结婚的时候能有这么多的花就好了。”汤小希神往地说。

  贺顿没理这个话茬,结婚?对于一个连固定住处都没有的女孩子来讲,简直是天方夜谭。“小希,我想走了。”贺顿说。

  汤小希正在洗脚,一下子就从脚盆里站起来,水花四溅。说:“你要到哪里去?”

  贺顿茫然地说:“不知道。”

  汤小希重又坐在板凳上,说:“我还以为你在侍候那个贺老太太的时候,被她的孙子或是外孙子看上了。原来你并没交桃花运。”

  贺顿说:“我只是不想在这里混日子了。每天陪伴快要死的人,时间长了,会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汤小希说:“你说得对。可这里有一个大优点,就是安全。快死的人,是没有力气祸害别人的。你到外面去了就不然,急风暴雨坑蒙拐骗,咱们就没活路了。”

  贺顿从花瓶里抽出一朵盛开的红玫瑰,其实所谓的花瓶,不过就是一个大号的药瓶罢了。贺顿把玫瑰花瓣一片片地扯下来,说:“如果不是长在一棵树上的话,无论有多少清水,这花明天后天就会谢了。我走了,小希,如果我以后发达了,我就来接你出去。”

  猩红色的花瓣飘然落下,好像一瓣瓣正在说话的嘴唇。

  见贺顿去意已定,汤小希也就不再劝阻,说:“你也不要凄凄惨惨的,说什么发达了接我出去,好像我是跳在火坑里的烟花女子,你是阔公子哥似的。好吧,我等着你,不过是等着你混不出人样的时候再回来。好歹这里总是需要人的。”

  绛香又说:“小希,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从此以后,我不叫柴绛香了,我改名叫贺顿。”

  汤小希说:“这叫个什么名字?像个男的。谁给你改的?”

  贺顿说:“是贺奶奶改的。”

  汤小希说:“她凭什么来给你改名字?

  贺顿说:“是我请她改的。”

  汤小希说:“绛香……”

  贺顿打断了她的话说:“汤小希,我郑重其事再次向你宣布,我叫贺顿了。”

  汤小希说:“贺顿就贺顿吧,咬牙切齿干什么!你又不是叫了张曼玉!”她耸耸肩,不再说什么。天亮之后,贺顿又和范院长等告了别,拎着她的小包走出了临终养老院。书只有暂且放在这里,等安顿好了再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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