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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罗纬芝冻僵了。她无法承接这个悲喜交集的结局,呆若木鸡。

  “您是说,李元……他还活着……”罗纬芝泪如雨下。

  “是的。孩子。他叫凌念了。”詹婉英轻声说。

  罗纬芝无法放肆地表达自己的欢欣,因为对詹婉英来说,她失去了一个儿子,无论是哪一个,都痛彻心肺。对罗纬芝来说,李元就是李元,无论他叫李元还是叫凌念,她的爱必将有所附丽。狂喜啊,山河倾倒风云变色!不过,罗纬芝还记得保持最后的底线,在哀绝的母亲面前,必将有所克制。

  罗纬芝大悲大喜,詹婉英倒相对平静。也许最尖锐的痛楚,已在暗夜反复磨砺,噬骨入髓。她对着书房门说:“李元,也就是凌念,你来吧……”

  罗纬芝抬头一看,李元从书房走出来,站在不远处,长身而立面容肃穆地看着她,目光如炬,像大战后的狮子,疲惫而坚定。

  罗纬芝并没有一个箭步跑过去,而是用尽全力按了按胸前,那里有他们的信物——水晶剑。一瞬间,她没有感到丝毫疼痛。罗纬芝大失所望,原来这不过是玄幻梦境。但是,紧接着,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液体在肌肤上掠过的温热滑腻,这一次她明确知道了:此为胸前皮肤被剑刃所伤,刃走轻灵,随之流出了鲜血。

  罗纬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咽喉闭塞,眼眶将泪水急剧分泌出来又火速烘干。她动也不动,一步未行,身体滞重双腿紧绷,片刻间跋涉地狱到天堂的万水千山!

  悲喜,不可以如此猝不及防!这样的下坠与升腾,人一生至多经历一次。多了,就会神经断裂脑浆沸腾,就会血液失控冲出脉管。这是灵魂的原子爆破,这是身体的滔天陷落。

  李元稍显木呐和苍老,没有想象中的热情似火,反倒有很浓烈的陌生感,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一向明澈的目光中,多了枯骨般的深沉。罗纬芝先是惊讶他的克制与理性,闹得自己也无法痛快淋表达惊喜和重逢的快乐。略一迟疑,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相见一瞬,就在彼此目不转睛的凝视中,沉入了凡常。

  罗纬芝刚开始以为这是因为导师母亲在场的原因。即使是贵为科学家,也不敢在老娘面前公然表达自己对心爱女生的狂喜。但詹婉英借机离开后,李元依然很有距离的看着罗纬芝,好像他们不曾唇齿相依。

  罗纬芝惊喜之中,依然保持着心理学家的基本素养。略一思索,也就明白。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她对李元的情感,屡经生离死别的煎熬,虽痛不欲生,相见即释然,猛烈单纯。但李元这一段的经历,浓缩复杂得多!一个人突然知道亲手抚育你几十年的父母,原来和你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这是何等的崩塌!又知晓自己的亲身父母,一方是一直孜孜不倦指教自己的恩师,一方是大名鼎鼎的首席病理学家,但已天人永隔,这是何等崩溃!突然又明白和自己情同手足的工作伙伴,真的是自己的手足自己的兄弟,肯定惊诧得瞠目结舌。亲兄弟还没有来得及一续短长,就匆匆一别成为永诀,留下活着的这一个,沉浸在煎熬遥思中……

  这其中的每一件,单独拎出来,都足够让一个人身心颠覆斗转星移。在极短的时间内,一古脑儿砸过来,所有的狂喜与剧痛,交织上阵,像斑斓炫目的鞭子,以暴风骤雨的方式轮番击打,纵是再强健的心智也倒海翻江分寸大乱。就算元素再万能,能辅佐它的主人不休克,已是大功。

  李元还肩负着极为繁重的科研任务,在寻找更有效更安全的元素疗法,他现在能直挺挺地屹立不倒,真是奇迹。

  罗纬芝电光石火地想明白了这一切,理解了李元的笨嘴拙舌和反应迟钝。她疼惜他,恨不能将他缩到婴儿般大小,然后抱在怀里,给他活力和温暖。相信过一段时间,李元会慢慢恢复元气。

  片刻后,李元和罗纬芝才拥抱在一起,岩石之坚和羽毛之柔裹胁在一处。罗纬芝附在他耳边悄声说:“吓死人啊,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李元用更小的声音说:“弟弟去了,妈妈万分悲痛。工作又极其繁重。我也不好意思独享幸福,每天都想告诉你……”

  罗纬芝用极微弱的声音说:“这当然是原因。不过……还有……”

  李元几乎耳语道:“妈妈要特别考验你,必须意志坚定如铁才能做她儿媳。你现在是及格啦!”

  罗纬芝莞尔一笑,说:“李元,我一直想问你一个小问题。”

  李元摇摇头说:“我这一阵子一头扎在元素里,别的问题,脑子不好使了。”

  罗纬芝说:“正是一个元素的问题。这一次你要告诉我,馒头1号倒底是什么东西?”

  李元回答:“是碱化血液的药粉。常常吃肉,人的血液偏酸,就很容易失眠……”正说着,詹婉英脚步渐近,两人急速分开坐在沙发上,闲扯着,离题万里。

  这也是一种爱情。相知太深时,有时在他人面前,只能选择看似表浅的交流。就如同已被白蚁蛀空的大堤,凡人看到的是表面轮廓依然健在,纹丝不改。只有蚁群心知肚明,它们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将所有穴道相连。

  大惊若静,大喜若傻,大苦无语,大悦反怯!

  詹婉英拿来一个黑色的文件夹,对罗纬芝说:“你曾经把装有于增风最后遗言的纸袋,给了李元。”

  罗纬芝说:“不知道凌念在里面是否看过?”

  詹婉英打开夹子,说:“凌念看完了,他说父亲最后的字迹像融化的巧克力,黏在一起。好不容易解读出来,从电话里读给我们。那并不是一些科研资料,几乎是临终前的呓语。原件可能还在凌念身上,你说最后他和父亲并排而卧,这也是他们的团圆。于增风已被病毒所充溢,化身为了病毒的代言人。我把它留给你,算是对于增凤和凌念的纪念。”

  罗纬芝打开了黑色的文件夹。

  粗大的黑体字,有的地方被水渍浸淫,那可是詹婉英深夜的泪水?

  我。病毒。星辰。海水。恐龙。共栖。久远。无敌。庞大。渺小。

  我。碎片。长久。灭绝,恐龙。进化。猴子。人类。

  我们。无怨。无仇。古老。你们。祖先。进入。身体,化合。一体。死亡。重生。循环。交叉。相安。

  我们。酷寒。冰川。家园。消失。黑暗。习惯。安静。长眠。

  我们。惊扰。苏醒。天光。喧闹。不安。激活。温暖。

  我们。流淌。明亮。泛滥。新家。繁衍。扩散。噬咬。溃烂。排泄。呕吐。燃烧。斑斓。腐朽。死亡。飞扬。沾染。落户。

  狙击。惊愕。哆嗦。交战。无能。再战。再胜。再生。欢宴。魔鬼。飘逸。漂移。泛滥。

  再见再会再来……

  201*年9月1日,最后一名病人出院,中国燕市彻底平息了此次花冠病毒感染。

  初稿2011年夏至
  二稿2011年中秋之晨
  三稿2011年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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