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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24

  罗纬芝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恍然间有个人和自己并排慢走。她用手背擦擦眼睑,看清是辛稻。

  辛稻的个子和罗纬芝差不多,这在男人中算矮的了。凡是矮小的男人,能在刀光剑影中升到高职,必有过人之处。辛稻面容沉稳,看不出太多的悲戚。

  罗纬芝不说话。这种时刻,她愿以沉默来祭奠。辛稻说:“总指挥其实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

  罗纬芝注意到他的眉毛挑了一下,是左眉,这让他的脸显出了一种和哀痛不相符的超然。

  罗纬芝说:“你好像觉得是他把自己杀死的。”从这一刻,罗纬芝决定把夜晚袁再春的谈话永远保密。

  辛稻看出了她的不满,说:“罗博士,你和老人家的关系不一般。但你不应该要求别人和你一样。”

  罗纬芝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辛稻说:“从你非同寻常的悲痛。”

  罗纬芝说:“所有的人都很悲痛。出师未捷身先死,总指挥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

  辛稻说:“他现在死了,是最好的。对不起,我该用牺牲这个词,但根本意思是一样的,你明白。”

  罗纬芝恼怒:“总指挥殉职,你却说这是最好的?!”

  辛稻说:“他保住了英名。这么大的一场灾难,总要有人出来负责。谁来负责,给人民一个交代,这是有讲究的。你和我这样的人,就是想负责,也轮不上,位卑言轻。用什么方式负责,也有讲究。病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平息民怨?这里面有那么多的秘密,怎么办啊?一死了之。说多少道歉的话,也比不上死一个人,这个人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死了。本来死就是最大的句号,现在变成了感叹号,这就更圆满了。”

  罗纬芝哑口无言。

  辛稻意味深长地说:“袁总指挥这一走,抗疫官场的生态地图,会发生很大变化,也许会关乎到你我。不信,你等着瞧吧。”

  这个看似寻常的小个子,拥有才华和智慧,在官场游刃有余地活着,你除了愤然地钦佩他,别无选择。

  罗纬芝走回207,以为一进了屋就会放声痛哭,但是,没有。她的眼泪停了,眼珠异乎寻常的干涩,好像两粒被抽打了很久的乒乓球。她透过窗户,看着林间的小径,这是他们昨天晚上告别的地方。那些话一定凝结在小草上的露珠里,还没有坠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没了。她生出强烈的虚无感。死亡是多么顽强的客人,它就谦虚地坐在每个人近旁,随时等着牵着你的手,领你出门。

  几天以后,袁再春的死因被确诊——心脏病突发,和花冠病毒感染没有关联。只有罗纬芝顽强地相信,这是一个自杀。当然了,袁再春没有用枪没有用药更没有用绳索,他是在睡梦中辞世的,甚至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他至死都是安静冷漠虔诚倨傲的。罗纬芝相信,身穿雪白工作衣的袁再春在死神面前,没有畏怯,是他优雅地邀请了死亡,主动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世界卫生组织曾经说过,这世上有70%以上的人,会以攻击自己身体器官的方式,来消化情绪。袁再春为自己制定了一个主动的死亡,如此天衣无缝地流畅,完满而尊严。

  抗疫指挥部的工作不能有片刻停顿,很快委派了新的指挥官——谢耕农。他的指挥风格与袁再春明显不同,也许这正是上面对袁再春的评价。既然袁再春的方式不能有效地制止花冠病毒流行,那么换上不同风格的指挥官,会不会给抗疫带来转机?

  花冠病毒已经肆虐几个月了,原以为到了夏天,炙热的阳光会把病毒杀死,或者像以前的埃博拉或SARS一样,莫名其妙地轰轰烈烈来,又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走。只是在这一来一走之间,顺手猎取了成百上千的性命。在很多文艺创作中,瘟疫都被描写成“斩立决”样式,充满了紧锣密鼓千奇百怪的特异事件,然后人类就胜利了,完事大吉,一了百了。真实不是这样的,花冠病毒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它们安营扎寨,细嚼慢咽地侵蚀着一条又一条的生命,像享受一客慢慢融化的冰淇淋。它把人精雕细刻地损坏掉,把城市变成粗粝的礁石。

  人们有限度地恢复了生活秩序,再这样下去,不要说被花冠病毒害死,就是孤独和寂寞,加之生活受限,人们也会被忧郁杀死。整个社会开始弥漫起生不如死的颓废意味,既然很可能在某一个瞬间,被不可知的花冠病毒顺手牵羊领走,何不趁着自己还能支配身体的机会,滥情放纵?

  杀人放火的治安险情开始不断出现,学校无法复课,制造业停滞。人员不得外出,死水一潭。人们产生了深刻的焦虑,离婚率大幅度上升。本来以为生死之交,应该相濡以沫。却不料很多夫妻因为无班可上,整天呆在家里,除了接受配给制的食品之外,就是连篇累牍地做爱,以麻醉自己的神经。这种单调的生活,日久生厌,很快滋生出熟悉的交恶,彼此口角增多,相互逆反,摩擦升级。办理结婚和离婚的比例倒置。大概很多人不愿意万一得了花冠病毒死了,还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拴在一起。如果是得了其它的病,人们在病中很少会想到离婚,这正是需要亲人照料的关键时刻,怎么能自毁长城呢?疾病有的时候是粘合剂,会让一些貌合神离的夫妻,在危难中团结起来。但得了花冠病毒的感染则不同,根本不需要亲人照料,亲人也不可能去照料了。人们被医疗机构隔离开来,一切好像送上了机场的行李传送带。出路只有两个,要么生还,要么死别。人们被虚无统治着,精神垃圾越堆越高。同居乱情的人遍地皆是,在巨大的天灾面前,人们不把法律放在眼里了。再不控制住花冠病毒,精神将会发生全面陷落。花冠病毒在没有杀死人们的肉身之前,就把一些人的内环境摧毁了。

  所以,谢耕农不是医疗专家,而是社会学家。社会学和灾难学,在群体层面上和社会层面上深刻交叉。当然,他的副手叶逢驹还是医疗专家。抗疫要通过医学手段,但又不能仅仅是医学手段。

  谢耕农在抗疫指挥部发表了施政演说。

  “受命于危难之际,诚惶诚恐。希望我不会和前任一样,牺牲在我的岗位上,而是和你们,我的战友们,和全市的所有市民,我的父老兄弟们,一道走出这场灾难。我想问一下,灾害和灾难有什么不同?”

  谢耕农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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