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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韩工程师说:“在监视器里,你可以看到所有的情况。里面的温度在零下30度左右,人根本受不了。”

  罗纬芝摇摇头说:“我不进去,如何能查看收集到第一手资料?这是我的任务啊,我必须进去。”

  韩工程师看拦不住,只得作罢。叮嘱说:“你最多只能呆15分钟,然后必须出来。防化服虽然阻抗病毒有效,但是防寒功能很有限。时间长了,你会冻僵的。还有,你可千万不能在里面迷路,那样的话,就算我们冒死进去救你,若时间长了找不到你,你也会被冻成冰棍,凶多吉少。”说罢,他拿出一个小仪器,略作调整,郑重地交到罗纬芝手里,说:“这是报警器。一旦出现了异常情况,你就立刻报警。我们会在第一时间进去帮助你。只是我们穿戴防疫服需要时间,你务必要坚持住。但愿这一切不要发生。”

  罗纬芝用穿戴了防化学服装的手掌拍拍他说:“我会活着出来的。你们安心等着吧。”

  酒窖尸库的大门打开了,罗纬芝一个人走进。大门在她的身后无声地掩上了,将温暖的人间隔绝在外。为保持低温,酒窖中光线昏暗,亮度只需让监控设备上有所显示就够了。这里面的人,既不需要穿针引线,也不需要挑灯夜读,要那么亮干什么?

  罗纬芝稍微停顿了一下,让自己习惯身披防化辎重的份量。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去。她的眼光还不适应周遭的昏暗,黑糊糊的,觉得到处都是尸身。定睛再看,才发现还要打开若干扇密闭门之后,才能一睹这里长驻民的真颜。制冷设备很到位,随着步履深入,温度越来越低,地面上凝结着厚重的冰霜,好像踏进了冰箱的冷冻室。森冷的空气逐渐穿透了防化服的隔层,把刺骨的冰冷钉入罗纬芝骨头缝。尽管怕的要死,膝盖开始发抖,还是要鼓起勇气向前。

  随着最后一道密闭门的开启,罗纬芝终于站到了尸体窖的核心处。一眼看去,悠长隧道,无边无际。葡萄酒窖原来类似长城砖造型的内砌墙面,现在被一种极为光滑的壁材所替代,雪亮地反着光斑。隔着有点远,罗纬芝不能确定它是一种不锈钢还是特殊的工程塑料,抑或另外的未知高科技产品。总之,弯曲的弧度和穹隆状起伏的山体紧紧契合,几乎看不到任何缝隙,可能是为了彻底消毒的时候不会留死角,技艺高超。原来一排排摆放橡木桶的架子,则被全部移走了。按说尸体比储满了酒的橡木桶还要轻些,单从承重的角度来看,原有的架子或许也还可用,估计是因为粗糙的架子表面可能藏污纳垢,或是容易损坏尸体袋,故被淘汰。现在是用和酒窖天花墙壁同样的材料制作的,雪白坚固,整齐划一,有点像超市的货架,只是每一格要宽大很多。一层又一层,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的货物,就是死于花冠病毒感染者的尸体。

  想当初她来过这里,红酒独有的甜中带酸的风情,衬托在橡木桶古老沉稳的暗香之上,那种浮动的华美,如同丝绸般柔曼飘舞。现在,这里黯哑钢硬,到处闪烁着金属般的冷洁,还有消毒药物的峻烈戾气。

  罗纬芝刚开始一直不敢把目光投向林立的尸体架。她在狭长的走廊中蹑手蹑脚缓缓前行,好像怕吵醒了周围熟睡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寒意越来越浓。她不能分辨这是因为尸体窖深处温度更低,还是自己的恐惧越来越甚,让手脚冰凉。她站定,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前,那里挂着李元所赠的水晶吊坠。两把交叉的海盗剑,上缀有黑色水晶。在利剑的下方,有两滴鲜红钻石般的水晶,摇摇欲坠的水滴形,酷似涌出的鲜血。这件杀气腾腾的礼物,刚开始打开的时候,吓了罗纬芝一跳。后来想了半天,觉得李元一定是预见到了某种危险,希望藉此给她以勇气。但愿这件小饰物可以辟邪。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罗纬芝深深呼吸了两下,调匀气息,然后第一次把目光投射向尸体袋。一瞬间,翠绿色的眉毛,螺旋状的牙舌,刀叉样的手臂,骷髅脸上深不见底的隧洞……层叠浮现。她又飞快地充满理智地判定——没有那样快!他们还没来得及变成骷髅,尚是具有人型的尸骸。

  此刻最鲜活的感觉就是逃跑。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快快跑!

  但是,她不能跑。于是,她看到眼前出现的最显著景象,是一团团白色的东西。在目镜后拼命把眼神聚焦,她才发现那一团团白色的东西里面还有一颗颗浑浊的褐色荔枝核!这一褐一白对比强烈万分刺眼,罗纬芝惊诧莫名,完全判断不出这是什么东西,只有仓促合上眼睛。

  心脏瞬间宽大了很多。心脏在不堪承受的压力下,无法接受如此强烈的刺激,变的瘫软。她只有等待,泉水般缓慢地积聚起再生的力量。当重新睁开眼睛,窥视这些爆凸而起的褐白相间的物体时,她才发现这是一双双死于花冠病毒感染的尸体的眼珠。

  是的。静卧在尸体袋子中的人,都大睁着眼睛,眼白像刚刚煅烧的石灰,瞳孔散大,透出眼底暗褐色的血凝,好似幽深古井。手脚蜷曲,身形溃散,表情恐怖,显示着死亡前所遭受的非凡痛苦。死亡后排泄的体液,在袋子的低洼处,结成黄褐色的秽冰。

  对于这种景象,罗纬芝尽管已经想象过多次,仍惊骇莫名。没有任何人告诉过她——花冠病毒感染者,是死不瞑目的!她颤抖着双腿,深深向四面八方鞠了躬,口中念念有词:“对不起各位病友,我没有资格同情和怜惜,对你们只有敬重。为了更多人的福祉,我可能要打扰你们的安息。我会很轻很轻,马上就会结束。请原谅。”她觉得自己说出了声,真实情况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只是口唇蠕动。

  说完之后,她艰难地向以前的红酒酒窖现在的尸体窖更深处走去,哆哆嗦嗦下了楼梯。

  为什么不在距离出口处较近的地方完成收取毒株的作业呢?那不是容易一些吗?道理她也说不出来,只是直觉要到更深处。死亡的尸体,是按照时间顺序摆放的。死的越早的人,安放的位置越靠里。这很容易解释,一是方便将来万一需要查找时,有个次序,方便较快找到。二是存放的时候,总要讲究先来后到。不然把尸体都堆放在门口,后面的人怎么挤入呢?

  寂静无比的尸袋夹道里,荡漾着罗纬芝空洞的脚步声。她不知道自己该放轻脚步,还是重重地行走。太轻了,如同灵猫一般无声无息,觉得自己已然变成了死人,成了没有份量的幽灵。把脚步放重,则形成共振。两害相权取其轻,罗纬芝决定还是重重行走,以显得自己强悍。沉重的防化学鞋底,发出史前动物般的踢踏声,在光滑的四壁上形成回声,轰鸣不已。这更可怕,声音重叠,好像有另外的一个人也在不远处行走。罗纬芝吓得全身一激灵,赶快把脚步高高提起,声音便显著地减轻了。幸好这尸体窖内没有另外的耳朵,不然这深一脚浅一脚的动静,吓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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