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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13

  第二天,郝辙出发时,看到罗纬芝在角落中戴着头盔独坐。他一如既往地打了个招呼。本想问问为什么在园子内就戴上了头盔,见罗纬芝只是木然点头,没有任何深谈的意思,郝辙只得走开,公事公办地同大家告了别。他今天深入到A区,将不再住回王府。

  大家恋恋不舍,风萧萧兮易水寒……但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讲,这些天,生离死别见多了,情感上已经麻木。或者说,麻木是此刻最适宜的态度。走的人不会太伤感,留下的人,也不会太忧愁。

  剩下的人安排戴上头盔,到新药特药局采访。

  新药特药现在是维系希望的金钥匙。没有新药特药,战胜花冠病毒就是海市蜃楼。罗纬芝慢步走到孟敬廉面前,说:“我请假。”

  孟敬廉见罗纬芝早就戴好了头盔,以为她业已准备就绪,不想却是临阵告假。透过头盔的透明面罩,他打量着面前这女子面色红涨,未见明显病态,疑惑道:“哪里不舒服?”

  特采团人员,斗志很高,一天巴不得出去采访,像郝辙那样主动请缨还来不及,不会有人装病啊。留在园子里不能出去,也不能回家,憋屈得还不如到外面去散散心。这名组员倒底出了什么事儿呢?

  罗纬芝低着头说:“妇女病。”

  凡女同志祭起这张免战牌,旁人就无话可说了。孟敬廉问:“要不要找医生来看看?”

  罗纬芝吱吾道:“谢谢。不必啦,过几天就好了。”

  孟敬廉说:“那么明后天的采访你也不能去了?”

  罗纬芝说:“是的。真抱歉。”

  “好好休养。”孟敬廉说完率领大家走了。

  昨晚大叶绿茶的浓度太高了,罗纬芝身心都被它控制。恍惚间,看到郝辙的身体赏心悦目,郝辙神采斐然雄辩滔滔。就在她准备以身相许的时刻,突然胸口一阵剧痛,一种非常特殊的从未经历过的内在之痛,从椎骨前方深处生发出来,利剑一般刺透了她的肺腑。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有跪蹲在地上。紧接着,她觉得口中滑腻,用手掌捂住了嘴。这时候,咕噜一下,好像是一条小鱼跳出了喉咙口,滑落到了手心。罗纬芝低头一瞥,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手掌中的痰。

  很小的一团半透明粘液中,像授勋的带子,横鲠着一条血丝。明艳纤秀,略有弯曲,好像正走在打出一个蝴蝶结的途中,略有点不自量力。平心而论,它美丽的触目惊心。

  就在那一刹那,罗纬芝确定无疑地知道,自己感染了花冠病毒。她立刻斩断了和郝辙进一步亲密接触的打算。以防把花冠病毒传染给郝辙。

  能够突然引发血痰的疾病,最常见的只有两种。一种是肺结核,一种是癌症。当然还有支气管扩张之类的疾病,但那多半有长久的病史,和罗纬芝关系不大。罗纬芝没有肺结核,没有发热盗汗咳嗽咳痰。肺结核的发病通常像个绅士,缓缓踱着步子,现在症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面而来,风格回异。至于肺癌,罗纬芝觉得可能性甚低。她不吸烟,家里也没有人吸烟,家族也无此病史。平日很少外出,基本上也不存在长期被动吸二手烟的可能性。再说肺癌主要见于男性老人,罗纬芝是女性年轻人……

  在短短的时间内,罗纬芝的脑子像高速的计算机,把自己可能罹患的疾病做了逐个排查。其实,这个步骤是多余的。从看到血痰的第一秒,她就明白那个可怕的诅咒已经应验——她感染了花冠病毒。

  现在,伙伴们都走了。罗纬芝呆坐在阳光下,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先要向袁再春汇报……然后接受检查……住到A区医院,和真正的花冠病毒病人在一起……没有任何特效药,只有凭借意志力死死捱着。闹不好,就成了于增风第二,然后尸体就被运到山区的葡萄酒窖改造的停尸库里,尸体压着尸体,好像丰收的麦秸垛……然后……

  没有然后了。她再也见不到母亲,再也见不到阳光,再也不能读书和敲击电脑……原以为很漫长很久远的人生戛然而止!

  她不甘啊!她要闻到更多的花香,看到今夏的第一张莲。她想仰望钻石般细碎微闪的星空,她要有吉祥幸福的一生。她不能让生命轻而易举地被扫灭,如同朝不保夕的蜉蝣。

  罗纬芝全身开始哆嗦。她无法判断这是因为惊吓得还是真的开始发烧。赶紧挪步回到207,拿出一支配发的水银体温计夹好。在等待了100年之后,拔出体温计,忙不迭地去看,她很高兴,那条水银红蛇,刚刚爬到37度。这说明自己不烧啊!不幸仅仅高兴了十分之一秒,她紧接着质疑自己——夹住体温计的时间够了吗?感觉上很久,会不会还是太短了?也许因为忍受不了长时间的煎熬,她提前把体温表抽出来了?这样的结果没有参考价值啊。她只好把体温表第二次用腋窝夹住,为了保证足够的时间,她特地看了钟表,并用铅笔记下了时间。继续等待了1000年,她死死盯着表,在过去了10分钟之后——这是一个极为充分的测查时间了。她颤抖着手抽出了体温计,目光灼灼看过去。这一次,红蛇攀上了38度。

  千真万确发烧了。

  胸痛袭来,是那种令人万分恐惧的深在搅痛,仿佛一台马力强大的切割机,以锋利的刃口,螺旋着扫过她的肺叶。

  完了!

  这一刻,罗纬芝升腾起对于增风的刻骨仇恨。这个披着狼皮的科学家,他自己死了不成,还遗下凶猛的病毒,在人间扩散。她恨不能亲手血刃了于增风。血海深仇浸透了罗纬芝,过了不知多久,她吃力地浮出海面。定神一想,其实,于增风不劳他人费力,就已经肝脑涂地了,这个仇已报了。再接着想下去,如果自己感染的正是置增风于死地的那种病毒,那么很快,年轻的自己,也将肝脑涂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咳血、咳嗽、发烧三者合在一起,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花冠病毒的感染。

  但是,咳血可以因胸部的偶然外伤引起,咳嗽可以因受凉气管受刺激引起,甚至发烧也可以因感冒而起……罗纬芝无力地为自己出现的症状找辩护理由。

  她内心极度胆怯,本能地抗拒着最坏的结果。一想到归宿可能是那个葡萄酒窖,罗纬芝决定说什么也要再等一等看一看。她不能给自己定死刑。如果不能确诊就保持现状,为自己赢得时间。她要在阳光下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看看是否会有奇迹出现。也许,一切都不顾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罗纬芝给自己吃了一颗虚弱的定心丸。待神智稍定,决定先压住不报,静观变化。当然了,为了不传染给别人,从现在开始,持续配戴头盔。为了给身体增强抵抗力,虽然毫无食欲,罗纬芝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一点东西。味同嚼蜡,还是大口吞咽。午饭时,罗纬芝怕传染别人,也不能戴着头盔吃饭,只得把饭带回宿舍里。一个人的场合,就可以摘下头盔了。饭后她又吃了一点带进来的退烧药,浑身发汗,感觉稍稍好了一些。

  迷糊了一会儿,有人敲门。罗纬芝穿好衣服,戴上头盔,前去开门。原来是袁再春。

  “听说你病了,我刚好路过,看看病号。”袁再春问候。

  罗纬芝突然有一种见到亲人想放声痛哭的感觉。她强忍住眼泪,说:“感冒了。发烧。”

  袁再春说:“可有其它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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