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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10

  袁再春太了解爱徒于增风了。这份托人带出并指明面交自己的遗物,必有蹊跷。他不曾告诉任何人,一直绝密封存着。出于谨慎和自己所担当的责任,袁再春不敢轻易打开这份医学遗产。但他心里未尝不希望别人来试试。这不是嫁祸于人,实在是想对花冠病毒有更多的了解,对抗疫有所裨益。

  迄今为止,于增风是死于花冠病毒感染最高级别的白衣战士,他又是一个极富探险和思索精神的奇人。他对花冠病毒的相知,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深入。自从术业精湛老谋深算的病理解剖专家于增风,死于花冠病毒魔爪之后,医务人员人人自危。应付日常抢救已是筋疲力尽,哪里还有精力探索更深奥秘?电视镜头每天都出现身穿铠甲般工作服的医务人员,在病房嘘寒问暖,和奄奄一息的病人们打成一片的镜头。这是不是真的?肯定是真的。不过医务人员在病房逗留的时间极短,恍若过眼烟云。为了将再感染的几率降至最低,医务人员得到的训戒是——尽可能缩短在高危感染状态下的停留时间,59秒能解决的问题,决不要呆到1分钟。凡是能用遥控监控设备处理的情况,一律不必亲临现场。是啊,每个濒死的病人之躯,都是花冠病毒的巨大派对,它们通宵达旦狂欢,肆无忌惮地向四周喷射着毒素。既然局面已不可挽回,让身负重担并且人数不断衰减以至捉襟见肘的医生护士们,继续留在被炸毁的阵地上,除了增加同归于尽的风险之外,又有何益?

  医护人员们疲于奔命,目睹惨状,心理压力极大。他们能咬紧牙关应对日常工作,让绝望中的病人们知道还有人陪伴,已是此时能做的最大医疗。那位著名的特鲁多医生的名言是——“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现在医护们的工作可以这样修改——“很少,去治愈。常常,去收尸。总是,去隔离”。

  对花冠病毒的深入细致研究,可能要等到瘟疫过去以后,痛定思痛。当然,这个前提是我们有“以后”。尽管现在有一些科研机构,已经着手进行研究,但那功效约等于临上轿才想起扎耳朵眼,来不及。这种情况下,死于抗疫第一线的病理学家的遗物,当然具有非同小可的医学价值。

  “这份遗物是经过特殊途径转出来的,按说也经过了严格的消毒,是安全的。但你还是要千万小心。”袁再春叮嘱已经走出房门的罗纬芝。不知为什么,他有挥之不去的隐忧。

  “我知道。我会多加小心,您就放心吧。”罗纬芝恨不能举起右手发誓。

  于增风的遗物,宛若西天经书,费了多少口舌多少磨难才取到手,罗纬芝以为自己会像唐僧一样高兴,其实大不然。这不是一件扎着缎带的礼物,而是饱含诡谲的密函。回到207,罗纬芝特地用消毒液净了手,将调光台灯拧至最亮,打开于增风遗物。

  为什么要用消毒液呢,她也说不清。按说这包裹里的物件,应该比外面的世界更危险啊。罗纬芝想了想,明白了净手表达的是一种尊敬。

  一层又一层,好像千层饼。每一层都是医院的白纱布包裹,可能这是垂危中的于增风唯一能得到的包装吧。最后一层就要打开了,罗纬芝心跳不由加快,她已经隔着菲薄的纱布,意识到那是一个小盒子。还有一些稻草样的东西,发出兮兮嗦嗦声音。

  打开最后一层包裹,一个信封露出来。说它是信封,真有点美化了。它是用病历纸粘接起来,第一眼看过去,像是随意折叠的。待你要打开它的时候,才发现它被胶水封住了。也许当时是为了让它更严密些,但在复杂的消毒程序之下,已经开裂,最初的防范形同虚设。

  罗纬芝战战兢兢地打开这些蝉翼般菲薄的纸片。唔,又看到了于增风的手迹,只是笔划更混乱,颜色更浅淡。纸上和以往一样留有编号,于增风至死都非常严谨。

  我请临床医生用了强力的激素,他是我哥们,知道死亡已不可避免,既然无法挽回死的大氅,就给它缀上一朵蔷薇吧。我很高兴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抹回光返照的时间,它如此灿烂,光芒四射。我要把最后的秘密告知你。

  我查了小他的资料。名叫田麒,从他生前的照片来看,苍白细弱,脸上有和他的年龄不相符的忧伤。

  他是一个慢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的患儿。3岁开始发病,后来接受了父亲的骨髓移植。普通人骨髓配型的成功率是万分之一,亲属间要高一些。田麒和他的父亲在配型的10个点中,有5个相同。通常在8个点以下,成功的概率就很低了。但要找到完全匹配的供体,需要很长的时间,田麒等不及。他的父亲大田对医生千恳万求,最后死马当活马医,医生答应一试。田麒度过了危险期,移植居然成功了。出了移植舱之后,田麒接受漫长的抗排异治疗,虽然花费巨大,但看着儿子一天天极缓慢地长大,大田非常高兴。

  早春时,有一环保组织,名叫“巨伞”,在燕市最大的公园举行环保秀。他们用采自喜马拉雅山的冰川水,制作了一个巨大的冰地球立体模型。当太阳出来之后,把这个冰地球仪放在广场上,随着阳光渐渐猛烈,冰球开始融化。大约15分钟后,形成了第一滴融水。轮廓最先变模糊的是太平洋诸岛,第一个消失的大面积陆地是澳洲。1小时之后,美洲大陆消融。这时冰地球仪已经不能称为球体了,像一块冻豆腐,千疮百孔。继续20分钟后,代表中国大陆部分和南北两级坍塌,整个地球随之崩溃,变成了一大滩四下漫流的清水……当天围观者众多,大家亲眼看到了世界变暖导致冰川融化带来的灾变。

  父母带着田麒,观看了整个过程。人多加上近中午天热,田麒还摸了一下冰川水,说很凉,很舒服。之后10天,田麒开始发病并迅速进展,最后导致死亡。

  我需要解剖田麒。特殊的防护设备披挂起来,我像一株粗壮的植物,双脚打开约25度角,稳稳地抓住专用解剖室的地面。很快,我的白色隔离鞋两侧,都被田麒身上滴落的黑褐色汁液污染,粘腻发亮,好像成了一双穿了很久的咖啡色翻毛皮鞋。遗体本来应在静穆中栖息,入土为安,但是为了更多人的福祉,有一些人必定死后还要被打扰。我相信瘟疫终会退潮,死去的人就是再也回不到大海的贝壳,不过在海洋馆留作标本,是不是也是一种特殊幸运?病理解剖就是收割,收割死亡。我就是最后的农民,我虽然不喜欢这个不带感情色彩的词,但我找不到更好的词儿,将就着用吧。

  我开始收割。田麒的尸体是一件有尊严的值得尊敬和有秘密的物体,它在和我捉迷藏。我必须用刀固定住它,用刀锋和显微镜谦逊地与之交谈,了解它曾经遭受的苦难,它才会把死亡的奥妙和盘托出。最精细的解剖,要在我的呼吸之间进行,要在我的心跳之间进行,更要在心跳和呼吸的间歇重叠之时进行,这样才能保证最大程度地精巧和细腻。

  这生命的废墟,初看是乱的。之后显出曾经的过程。最后就是整体的合一。你不能说病毒就不是一种力量。在这种狂暴的力量击打之下复原鲜活之貌,是技术也是想象力。是科学也是艺术。

  解剖过后的田麒犹如一件脱下来的小大衣,不再是紧绷绷和污浊的,我把它收拾干净,优雅地摊在那里,好像等待着有人把它折叠收拢,放入柜子。别了,田麒。你将活在我的报告里,这也许就是你的父母含辛茹苦抚养你的最终目的,只是在这之前,我们都不知道。

  筋疲力尽。但是,事情仅仅是开始。科学家的直觉告诉我,那个水,可能有问题。

  田麒的病理解剖完成后,我和巨伞组织联系,问询此事。他们不知我用意,以为我怀疑他们弄虚作假,捶足顿胸地保证说这个冰地球里面,绝对含有冰川水。

  我问这句话具体是什么意思?

  他们说,“巨伞”虽不敢说冰地球仪所有的水都来自冰川,那样耗费太大了。但其中有一部分水,千真万确来自喜马拉雅山冰川。

  我说,这水究竟是怎样取来的呢?

  他们回答所用之水,来自科学考察时几百米深处带上来的冰芯。本来我想把这件事搞的更清楚,再来汇报,但我开始发热了。其它的部分,你已经在我公开的遗书上看到了,不再重复。

  如果你有幸(也许是你的不幸!)看到这封遗书,你要做以下几件事。

  第一,请你找到冰川水。我猜测,在那里面,很可能有最初的花冠病毒。

  第二,把我的这封信,放在水里浸泡一下。你用一小块纸就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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