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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院长们坐着全封闭的防疫车来到这里,他们彼此都是熟人了,看到罗纬芝等陌生面孔,十分诧异。

  很考究的会议室,中式装修,十字海棠花纹的木格栅,给人一种时光穿梭之感。墨绿色的窗幔紧闭,让人既安宁又神清气爽。坐定后,袁再春站起身来,说:“介绍一下新来的几位,他们不是医生。不要这么惊奇地看着我,不是我邀请他们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还会请这样无干闲散人等到场。我基本上觉得这是捣乱。不过,他们已经进来了,为了防止感染,也不能出去了。咱们还是该说什么说什么,就当他们不存在。好,开始。”说完坐下,不看众人。

  罗纬芝们不能道歉,也不能表白,低眉顺目地呆坐。

  “第一项例行工作。昨天的死亡人数报出多少为合适?”袁再春开门见山。

  大家面面相觑,静得能听到春风吹窗的声音。毕竟是多了几个外人,人们有些顾忌。

  “他们都签了保密协定。”袁总打破大家的疑虑。

  继续沉默。“先说实际死亡人数。”袁再春说。

  院长们这才确定了如何回答,小心翼翼地一一报出数字。直到这时,罗纬芝才惊悚地明白,疫情发展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死亡人数,远比以往自己在电视里听到的数字要大得多。

  第一次参加核心秘密会议,特采团再惊诧莫名,也不能露出慌张之色。罗纬芝屏住气息继续听下去。

  “那么,大家认为即将公告的死亡数字以多少为宜?”袁总问。

  第一医院的女院长说:“民众的恐慌情绪在不断地积聚和蔓延,我的意见是今天公布的死亡数字,要比昨天公布的再少一些。这样有利于鼓舞士气。”

  “但是今天这样公布了以后,明天怎么办呢?如果明天更要少一些,那么很快就会出现疑问,救护车天天在街上嘶鸣,很多人住进了医院,并没有出院。那么,他们到哪里去了呢?”一位头发银白的院长颇为忧郁地说。他的头发白得如此富有魅力,且根根呈均匀的半透明状,好像把一大捧最优等的粉丝顶在了头上。

  “明天可以适当多公布一些死亡数字,就让你所说的这个矛盾不那么突出。”袁再春沉吟着说。

  “如果明天公布的数字太大了,不是又会让民众陷入深度恐慌吗?”中医研究院的院长这样说。他们现正在研究中医抗疫,各种眼看着救治无望的危重病人,都被络绎不绝地送到他那儿,这就使得他刚才报出的本院实际死亡数字最高。

  “注意节奏,我说的是死亡的节奏。我觉得这个节奏应该是——说两条好消息,就要说一条坏消息。一条坏消息之后,再连续几条好消息。然后再连着两条坏的……这样民众就会逐渐意识到抗疫是长期斗争,既不会掉以轻心急于求成,也不会麻痹大意放松轻敌。同时也能体会到医务人员正在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袁再春一锤定音。

  大家点头赞成。燕市儿童医院的院长比较年轻,是位干练女士。她满怀忧虑地说:“死亡两本账,时间长了,可能会穿帮。很简单的算术题,就算我们逐渐增大死亡数字,这生死簿最后还是远远合不拢啊!”

  院长们面色凝重。医学是最讲实事求是的,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在他们的医学生涯中从未有过,每个人心里都惶恐不安饱受谴责。

  袁总说:“这不是简单的算术题。没有人会知道这些数字,永远不会知道。同志们,同行们,只有你们知道真实的数字,但这个真实在花冠病毒的挑战面前,有什么意义吗?什么意义也没有!我们没有特效的药物,现在基本上可说是束手无策。所有没有死亡的病人,靠的都是他们自身的意志和抵抗力。如果人们得知了这种铺天盖地死亡的悲惨情形,有多少人还会斗志昂扬地和疾病作斗争呢?我不敢太乐观,我劝你们也不要太乐观。所以,我们现在这样讲假话,乃是面对生命本质的讲真话。这是灾变面前的智慧,是善意的欺骗,骨子里正是医生的大慈悲。关于死亡的真实数字,请你们忘掉。出了这间屋子,就完全忘掉。谁不忘掉,就是对那些逝去的生命之大不敬!”

  全场肃然。

  罗纬芝瘫在椅子上,难以置信。当普通老百姓为从电视中得知死亡人数多一个而忧心忡忡、为少一个逝者而欢欣鼓舞的时候,哪里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数字游戏。

  联席会议后来又讨论了什么事情,罗纬芝脑海里基本上空白。她被数字游戏炸得几近昏厥。直到会议散了,人们离去,她还烂泥似的蜷在沙发里,缓不过劲。

  袁再春走过来,看着她说:“你,没事吧?”他突然显示出的慈祥,源于一个错误的判断——他以为罗纬芝病了,片刻间回到了临床医生的角色。袁再春对上级和同行可以严厉,但对病人,充满爱意。对某些医生来说,照看病人意味着烦恼操心,还有肮脏和危险,但对袁再春则是欢喜。他喜欢救人于苦海的感受。

  罗纬芝有气无力地说:“没事。主要是吓的。”

  袁再春说:“吓什么吓?你并没有见到真正的花冠病毒感染者!”

  罗纬芝倔犟地说:“我并不怕病人,怕的是这种虚伪。”

  袁再春眯缝着眼睛说:“小姑娘,真相是残酷的。你既然加入知晓真相的队伍中,必将付出代价。”

  罗纬芝依然沉浸在惊惧中,说:“如果数字的差异越来越大,怎么办呢?”

  袁再春面无表情地说:“数字的存在,应该代表希望。如果这个数字最后大到包括了我们所有的人,那么这个数字,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罗纬芝哆哆嗦嗦地说:“有那么悲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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