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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我听说了,就来了,在吸毒的人那里,这种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三大伯说着,把菊花的花瓣一缕缕撕下,抛撒在地上。初放的花朵遭此荼毒,坚韧不屈地粘附着枝干,三大伯的手指便因为用力,染上淡黄的汁液。

  为什么不进到里面去?沈若鱼机械地问。

  我不配向她鞠躬。我干的活儿和简院长干的活儿,正是戗着的。我是她的对头。三大怕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撕花瓣的速度,脚下顿时积了一地碎金银,在春风里抖动着,反射着阳光。

  既是对头,您又何必来呢?沈若鱼问,三大伯在她心里永远是一个谜。

  我住过好多家戒毒医院,我见过好多戒毒医生,她是个好样的。我佩服把我打败的人。

  您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要干那些事呢?沈若鱼问。

  世上的事,有些正是因为明白了,才去干的。三人伯眯着眼睛,好像被菊花的金光晃疼了眼。三大伯说完这话,就把光秃秃的菊花枝子丢在地上,慢慢地转回身,向遥远的地铁口走过去,渐渐地下沉,消失在暗中。

  恍然是一个梦。要不是一地破碎的菊花瓣。沈若鱼险些觉得刚才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觉。

  追悼仪式正在进行中,吊唁大厅前的空场一片静寂,听得见淡褐色的蚯蚓在地表下掘进的声音,几根纤细的蛛丝挂在新生的侧柏叶上,被风吹拂着,发出不均匀的共鸣声……

  沈若鱼悲愤凄凉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大自然抚平了心的伤痕。一个人死了,但整个世界仍在生机勃勃地向前。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好像怕打破了她的沉思。

  沈若鱼慢慢回过头,她看到一个衣冠整洁、基本上可算作神采奕奕的支远。

  两人大张了张嘴,意思是打招呼,却都了无声音。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名字是假的,又不知道真名,在这种肃穆场合,只有点头示意。

  你就叫我支远吧。支远说。

  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沈若鱼简短说道。

  我刚处理完庄羽的后事,从那边飞过来。支远指了指高远的天际。

  沈若鱼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过那个邪恶的女人,一旦听到她确切的死讯,又有森然的冷意袭来。好在毕竟是阳光下的春天,手脚凉了一瞬,依旧温起来。

  庄羽临死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赶回来,就是想帮帮简院长,可惜晚了。支远垂下头,过多的发胶使他的发丝一根不动。遮挡不祝杭眼,沈若鱼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哀痛。

  支……远,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只得这样叫。沈若鱼想和以前的老病友说点什么。

  我现在已经正式改叫支远这个名字了,它很顺嘴,是不是?我喜欢这个名字,它是在戒毒医院叫起来的,那里是我的再生之地。我最近的生意做得很大,业务拓展也很宽。有的人初次商谈,不了解不信任我,我就对他说,我吸过毒。很多人当场脸就变色,我把戒毒医院的出院证明给他看,我说,支远就是我,一个人如果连毒都可以戒掉,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呢?有些人就走了,永远不同我合作。但更多的人把手留给了我……支远看了一眼大厅,说,我们进去吧。

  沈若鱼这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那个时刻,回避见到往日知心好友的遗容,她怕自己的精神在那一刻崩溃。但是她再也不能拖延了,遗体就要送去火化,这是她们在人间的最后一面。

  吊唁已到尾声,到会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大厅挤得满满。沈若鱼看到前排站着景天星教授、潘岗、护士长、滕医生、蔡医生、周五、甲子立夏等一行人,神色肃穆。中间是身穿白衣的医院工作人员,后面是着深色衣服的杂色人等。

  沈若鱼不愿站在前面,与中间的人也是半熟脸,还是不见为好,便选择了中间与后部相交的位置。

  后面的人表情十分悲痛。沈若鱼悄悄问身旁的白衣人,他们是方宁的什么人?亲戚吗?

  白衣人答道,简院长哪有这么多的亲属啊。这都是她治好的吸毒病人,听到了她的死讯,自发赶来的。

  沈若鱼点点头,心里说,方宁,我终于看到你治好的病人了。

  简方宁安卧于鲜花之中,一身雪白的衣衫,宛若女神。沈若鱼轻轻绕过她的鬓边时,清楚地看到她永恒的笑容。她甚至听到简方宁的低语,若鱼,我没有骗你吧?

  人们渐渐散去。沈若鱼走到阳光下,春天给了她力量。袅袅的白烟从苍空掠过,那该是方宁眷恋大地的魂灵。

  景天星教授走过来说,你好,刚才没有看见你,但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她好像苍老了许多,眼圈灰暗,下颌上的皮肤低垂着,犹如遭了天火的老树。

  沈若鱼看着教授,说,您的戒毒医院怎么样了?

  教授昂着花白的头颅说,我要纠正你两点,第一,戒毒医院不是我的,是人类的。第二,你凭什么要我回答这个问题?

  沈若鱼说,凭着我有简方宁的遗书。您一定愿意看一看。

  教授沉吟着,既然我最好的助手把你认作可以托付一切的朋友,好吧.我告诉你。新的院长已经选定,中药戒毒方子,经过蔡医生滕医生他们的集体攻关,其主要成分已确定,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人能封锁这个秘方了,实验继续进行。我们获得了更多的支持,钱,物……

  沈若鱼打断她说,可是你们缺人,缺戒毒医生,对不对?

  教授颈下松弛的脉管绷紧了,顽强地说,对。但是我们正在培养。

  沈若鱼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恐怕远水解不得近渴。

  教授道,你说得不错。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令你大感兴趣的地方,袖手旁观,显示你卓越的判断力吗?

  沈若鱼笑笑说,教授,看您想哪里去了。我是想向您推荐一个致力于戒毒事业的医生,自觉自愿,身体健康,吃苦耐劳……业务算不上特别出色,但她会努力学习的。

  教授立刻进入工作状态,问道,性别?

  女。

  多大岁数?

  和简方宁差不多大,只有一条可能令您不满意,她也是工农兵学员。沈若鱼有些不安地答道。

  教授的神气一下子恍惚起来,好像飞到了以前的时光。幸好长期的科学素养使她迅速回归现实,她平静地说,简方宁使我改变了对某种概念的看法。你通知这位女医生下周一到我的办公室来吧,我要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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