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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也许我看起来和别人一样正常。我会像一个色盲的人,经过训练,也可以凭借智慧,识别出简单的颜色。这样,在别人表示兴奋的时候,我也牵动嘴角。当别人表示愤怒的时候,我挥舞拳头。我可以成功地蒙骗别人,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像火星表面一样,冷漠荒凉。没有活的生物。

  我将是一种奇怪的人种,被阉割了哭和笑的神经中枢。当然我还会咧嘴和眼睛出水,但那和我的情感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像丧失了胃口,人仍然吃饭,丧失了嗅觉,人依然可以伏下身子,凑到花丛中附庸风雅。只要你愿意伪装,你在别人眼里就是幸福的。但我要是不愿意呢?人的生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精品。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我们具备高尚的情感。当动物为一己的事物而狂吠不止的时候,人可以为了更高尚的目标,放弃个人的利益英勇赴死。我们因为美好的事物而快乐,因为丑恶的事物而愤慨和斗争。

  假如这一切都不在了,生命又有何意义和价值?

  也许,生命对于自己已无意义,但是对别人却是有用的。比如,我仍然可以进行医学研究,也可能取得惊人的成果。我的存在,可以让我的儿子得到形式上的母亲,他会感觉童年幸福。我的朋友会继续和我来往,也许发现不了我已不是以前的我……

  但,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活着的,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既然生命对我已没有意义,我为什么要凄楚地勉强地身不由己地活着?我不愿做一个没有情感的人。身为母亲,我将像演戏一样爱我的儿子。身为医生,我不会为病人的康复而感动。身为妻子,我和我的丈夫已同床异梦。身为学生和助手,我对导师已无尊敬爱戴之心。身为朋友,我与大家敷衍了事,味同嚼蜡。我对于如此宝贵和偶然降临于我的躯体的生命,已无庄严的敬慕和永恒的感激。

  没有幸福的生命,是丧失了水分的冰。

  也许没有痛苦,是一种奇妙的境界。

  我不喜欢没有痛苦的日子。痛苦是快乐的影子,没有痛苦,注定也就没有快乐。人可以躲避痛苦,这是一种智慧和勇气。痛苦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受,没有痛苦,就是灵魂的麻木。麻木是一种慢性的死亡状态,它具有死亡的一切缺点,但是没有死亡的优点。那就是简明扼要的死亡,让人留恋和思索,让人体验到果敢和坚定,有一种新陈代谢的贡献。延宕的麻木,只会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心生厌倦和憎恶。

  我这样想着,在不知不觉当中,走了很远的路。看了看表,再在马路上游荡,过了预定的时间,一旦发作起来,我就不能平安地回去了。好像要下雨,我听到乌云相撞的柔软的声音。急急往回赶。还好,“七”是守信用的,它没有提前到达。

  我在办公桌前,列了一张表。

  活着的优点:

  人们依然可以看到一个名叫简方宁的人,在一如既往地忙碌。所有的人,都不会感到缺少了什么。

  活着的缺点:

  简方宁自己不存在了。她变成了木偶、皮影、机械手和面具的复合体。

  只要问题提得准确,答案几乎是应声而出的。所以最危险的是爆炸性问题,而不是答案。

  我一停笔,答案昭然若揭。

  我对自己说,真是没办法,我很想活下去,但是这样活着,价值可疑到零。而且更为糟糕的是,一旦切断了蓝斑,我连写出这种设问文字的心情和欲望也没有了,因为真实的我已经消失在银幕的后而,人们看到的只是酷似我的一具躯壳。

  好了,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真是令人顿觉轻松愉快。

  不管怎么说,轻松愉快和刚才的烦恼,都是多么好的状态啊。因为它们是一种人的正常感情。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见我的丈夫,告诉他,我已原谅他。自从不原谅人成了一种气节的代称以后,我们都耻于原谅别人。好像直到了临死,还不原谅他人,是一种风度。不,我愿意原谅我的丈夫。因为我们并肩走过了那么远的路。在最后的时刻,我记得他给我的所有帮助。

  我对潘岗说,我原谅你。

  他说,我并没有请求你的原谅。

  我说,那就请原谅我的自作多情。

  潘岗说,我是不可原谅的。

  我说,你可以拒绝我的原谅。但我的原谅已经像放飞的鸽子,收不回来了。潘岗,你多保重,我要工作去了。

  我见了含星。

  他说,妈妈,你为什么老不回家?

  我说,以后妈妈就一直回家了。

  他说,爸爸想你,我也想你。

  我说,我也想你们。直到永远。

  我赶快离开了孩子。在我钢铁般的意志上面,含星的指头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有一个洞,他如果继续摇晃它,也许我就会全军覆没。

  上午是我大查房的日子。我格外认真地听取了每一个病人的病情变化,做了有关的指示。我凝视着我的医院,我的病房,我的病人,我的处方,我的处方上的签名……我知道自己就要离它们远行,心中恋恋不舍。

  我给景教授打了一个电话。我没有勇气亲自向她告别。她那双学者的眼睛有一种超凡入圣的魔力,会极端尖锐地洞察你的内心。

  景教授,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请您原谅我。我说。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只是预感。我说。

  预感到了什么?我虽然不相信预感,但我觉得你很惊慌,是吗?景教授说。

  不,教授,您错了。我一点都不惊慌,而是胸有成竹。也许我的声音和往日不同,那是我昨天晚上睡得太迟。但是我今天晚上会补上的,您放心。我很坚定地说。

  我放下了电话。

  还有什么事呢?

  啊,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事,我没有办。真是灯下黑。

  我的手枪还没有准备好。

  我抽出一张红处方。

  红处方是专门开毒麻限剧药品的。它是医疗界的杀手。

  这张处方纸,不很光滑。我知道我所用的这张处方,以后要经过很多双眼睛的扫描,将被反复研究。我希望它柔韧光滑清洁规整,甚至是美丽的。

  我在整整一沓红处方里挑选了半天,看中了一张。它符合我以上的所有要求,没有一丝疵点。就用你吧。我对它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决定了。

  在患者姓名一栏里,我填上了“范青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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