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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她想起景天星教授给她的资料里提到,在所有的tc和na里,工作人员、辅导员,都是由原来的药物依赖者担当,由他们现身说法。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试一试呢?这个工作现在就应该做起来。庄羽也许可以算一个合适的入选。因为她是那样典型地不服管教和治疗,那样地聪慧和敏感。若能改恶从善,对其他的病人将是强大的推进。当然,一厢情愿没有用。对方必须有强烈的戒毒要求。内因是一切矛盾转变中最重要的条件。简方宁一下子不想很快结束谈话了。她循循诱导说,庄羽,你出院以后,打算怎样开始新的生活?

  对话,是一种黑暗中的游戏,她们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每个人的世界对于对方都是陌生的,每个人都想了解对方,又处在不断的误解当中。她们不停地解释,说明,捍卫着自己,又企图更多理解对方。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对。话不投机的时候,促使人谈得更多,因为希望投机起来,说服对方的愿望,变成强大的述说行动。

  我没有什么新生活。我只能回到我的老生活当中去。就像一条鱼,它暂时蹦到水面上,你以为它今后就会摇身变成青蛙?你们太天真了,当它一旦回到水里,它还是鱼。而且比以前还珍爱水,因为它已经知道只有水,是它的家园。庄羽振振有词。

  简方宁语重心长地说,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和你的生活不同的生活,你要最终走出魔鬼的宫殿,必须开始新的生活。

  庄羽突然大喊起来,说我不用你像个圣母似的训我,我对自己的事,比你要清醒得多!我回去就是堕落,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永远地住在你的医院里!

  简方宁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可以永远地住在医院里。

  庄羽先是吃了一惊,马上就看穿世事地笑了,说你这个院长倒是不傻啊,我明明已经脱了瘾,你还把我留在医院。我什么药也不用吃,住在这里给你创收啊?不过算下来我也不吃亏,住院费虽说不便宜,终是比每天买粉的钱要少。经济上还划算。可是我不会干,这里多么乏味,一天就是护士门帘一样丧气的脸,再就是想讨小费的医生……

  简方宁警觉地问,谁想讨小费?

  庄羽说,我这个人什么毛病都有,就是不出卖人。自己查去吧,反正我说的是真话。

  简方宁心中记下这事,说,好,你接着说。

  庄羽说,说完了。我不愿当你们的摇钱树。

  简方宁说,假如不是你给我交钱,而是我给你发钱呢?

  庄羽说,有这等好事?我不信。而且我这个人,偏偏又是最不在乎钱的。

  简方宁说,我们不绕圈子了,简短些说。假如在你出院之后,我聘请你作我们医院的工作人员,就是周五那样的身份。我们恰好缺一位女性,进行入院检查和有关的工作。你以为如何?

  庄羽脸上充满迷恫和惊奇,说,你就不怕我利用工作之便,给病人传递毒品?那可是太容易了!

  简方宁说,我当然怕。但我想,你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自己就吃了这种私人毒品的大亏,难道还去害人?

  庄羽说,院长,我最初是怕你,然后是恨你。现在我开始崇敬你了。在你这里住院,我看见你是怎样工作的,真是感动。我非常愿意同你作朋友,虽然您答应了,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起码现在不可能。因为朋友必须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我们不是一样的人。院长,正因为我喜欢您,所以我劝您一句话,你熟知吸毒者身体变化,可你不知道我们的心。

  简方宁不知庄羽何以把话题扯得这么远,急欲拉回来,就说,谢谢你。但我只想知道你对我的建议的回答。

  庄羽说,到我出院的时候,我会答复你。

  简方宁说,当然要和你老公商量一下。

  庄羽说,他做不了我的主。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正说着,门被撞开。一个穿病号服的女人闯进来,说,方宁,我可受够了。我看了你引以为自豪的那个业兴,告诉你最新的动态吧,他的骨髓里浸满罂粟。还有张大光膀子…

  简方宁说,范青稞,慢慢说。

  庄羽是机警之人,一看这情形,赶紧退出了。

  清冷宁静的院长室,似乎有一种安抚神经的效力,范青稞渐渐平静下来,但她仍旧捂着头,好像那里受了根深重的震荡。

  方宁,我要出院。我再也受不了,你这里是地狱,到处是人间的丑恶与凄凉,你和你的同事全力以赴做的工作,不过是杯水车薪,我没有看到过一个治好的病人,我精神高度紧张,好像充得太满的氢气球,又放在火上烤,随时都有可能爆炸。我宁可没有你这个朋友,永远不知道这一切,不知道人间这个肮脏和无奈的角落。那样,我的心比现在要干净平稳得多,我会对人充满了希望。在你这里,我看到了人太多先天的缺陷,看到了医学的欺骗和无能。看到了正义并不一定能战胜邪恶,看到了人类也许被自己的无穷的欲望扼杀……

  沈若鱼一口气说下去,将自己住院以来积攒的忧郁和恐惧,倾泻而出。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简方宁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背对着她。

  沈若鱼走到简方宁的面前。她看到两行透明的水,在简方宁憔悴的脸庞上婉蜒。

  方宁,你哭了?为什么?因为我的话吗?我不是故意想伤害你,真的是承受不了这里的煎熬。请你原谅。沈若鱼抱歉地说,用一块洁净的纱布,轻轻拭着简方宁的眼睛。

  不,若鱼。你没有错。你说的都是实话,它们正是我心中想过无数次的,如果有一线可能,我也要逃离这里,但这是我的岗位,我必须在这里坚持下去。我这就给你开出院证,你马上走吧,我应该早想到这一点,再呆下去,它会让一个正常人精神崩溃的。简方宁的泪水很快干燥了,又恢复了冷静。

  方宁,对不起,我也许在这里更长久地陪着你。虽说帮不上多少忙,总多一个说话的伴啊。沈若鱼生出歉疚。

  别这么婆婆妈妈。我已经惯了,心情磨出了茧子,一般的事伤害不了我。心理学讲,软弱会孵出三只鸟——沮丧、绝望和忧愁。我的心就是鸟窝,我不断地和它们做斗争,有时我觉得自己无坚不摧。简方宁把自己的手放在沈若鱼的手里,想传达给朋友信心和力量。

  但是沈若鱼只感到她的手指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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