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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只是他的钱越花越凶。我说,你也太高消费了,你妈是个穷老婆子,也不是皇太后。

  他嬉皮笑脸地说,以前是我一个人,现在不是有了小江苏吗。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要儿子高兴,就是他要喝我的血,我也会把胳膊伸出去。

  我忘不了那一天,有一个非洲的什么酋长夫人,看上了一种大花的床罩。要买10床。这是个大主顾,可不能让她跑了。我手头没有那么多货,对她说,明天一定提来货等着她。她两手一摊,作了一个老母鸡扇翅膀的动作,我知道她明天就飞了。

  我对她说,下午来。下午我就有货了。她点点头。

  我把货床子让别人给看着,就往郊外的库里赶。正是上班上工的点,破房子周围静悄悄的,院门也没锁。我心里还直埋怨俩小子,怎么不经点心,也忒大胆了。进得门来,就闻到一股特香的味,从没闻过这味。我心想,背着我炒什么东西吃呢?贴进门缝一看,两个人在抽烟,这也就罢了,我刚想进去,没想到两个人就搂抱在一起,紧接着,就像公狗母狗似的,做起了苟且之事……

  当时真把我气晕了,一个箭步闯进去。抄起棍子就打……

  小江苏还算老实,吓得哭了,说是我儿强迫他做的,他没法。我儿没有一点侮意,对他说,你那个后窟窿、我也不是白入的。你吃的,穿的,还有抽的白粉,哪一点不是我供的?你他妈有什么脸哭!

  我拄着棍子立着,觉得天在我的眼前塌了。这才知道,他们吸上了毒。小江苏以前在家时,养上了这毛病。因为穷不敢敞开来抽,到了我家,我儿子居然看上了他,把他当个女人一样地养着。他们俩一天鬼混,混完就抽,抽完就混……

  我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没有一个人理我。儿子抄着手说: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早知道了好,我在外面欠人家的账不少,你去还吧。

  欠账还钱,这是天理。我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不孝子,扯下的饥荒,把我所有家当都填进去,也还不满。我吓坏了,连他爸爸当年撇下我们孤儿寡母时,我都没这么慌过。那时候还有盼头,我还有儿子。现在,除了有一身账,我什么也没有了。不,比什么都没有还糟糕,因为还有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吸白面的儿子!

  我真不想认他了,可我不认他,天下还有谁认他?有时候,我是真可怜他,我一个老婆子,好歹也这么大的岁数了,黄土埋到下巴的人,是好是坏,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了。可他还年轻,就这么往黄泉路上去吗?老天!你为什么不长眼,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罚了我,还要罚我唯一的骨血?!

  我跟人家说谎求情,让人家唾骂,有的账死都不认,这样挤出了一点钱,把儿子送到戒毒医院来了。小江苏也想来,趴在地上求我,说大婶,您救救我,把我也送到戒毒医院去吧,要不,我就是死路一条啊。

  我一脚把他踢出门去,说,你个不要脸的男娼,要不是你勾搭了我儿,他会落得这个下场?

  我儿站在一旁,也不伸手帮他,只是冷冷对我说,你不必怪他。没有他,我也得走到这一步,不是小江苏,就是小河南、小黑龙江什么的……他跟我共过一场患难,你把送我上医院的钱,拿出一半给他。要不,我就死在家里,绝不出这房门一步。

  我看着他,浑身哆啸,怕得不行。这就是我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吗?

  我咬牙切齿地把钱给了小江苏,后脚领着儿子进了这医院。现在用的法子我看有效果。冶好了,我们出了院,兜里一个子也没有了。我这么大岁数了,没别的指望,阎王爷慢点召我,让我临死之前,给我的儿子多挣下一点钱,让他多活些日子,我知道,这回他是生生死死地跟着我了,没准还死在我前头。要是那样,他头天死,我第二天就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就把他送到乡下去。不是说要改变环境吗,我穷,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变,就是到我的老家去、给人家打个零工,混口冷饭,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留他……

  靠门的儿子:琪仁——

  他像劣质原料制成的肥皂,有一种半透明的污浊。百无聊赖,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他的手指长而病态地柔软,说话的时候总是像蜘蛛一般互相缠绕,做出常人无法做到的手势,好像在同魔鬼交换眼色。他谈到多么恶劣的语句时,都平淡得毫无顿挫,目光平视,让你误以为半空中悬着一张污纸,他只不过在代人宣读:

  我从校夯有见过我爸爸。其实我是见过他的,他走的时候,我已经几岁了,记得那段时间周围的事,甚至我当时穿的一件衣服的条纹花色都能想出来。但我不记得他,一点都不记得。他没有给我留下丝毫印象,很长时间,我以为他根本就没存在过,后来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存在的事,什么都存在。

  我周围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连不像样的也没有。我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娘们和小娘们。我既看不起她们,又离不开她们。

  小时候我最佩服的人,是我妈。晚上我蜷在她胸前的时候,觉得她是一座无边无际的肉山。柔软,香喷喷。她的胸口,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对女人的肉体没有什么神秘感,因为早从我母亲身上看到了一切。

  后来,我渐渐地长大了,我还记得母亲要我离开她,独自睡觉的情景。那一夜,我害怕极了,感到母亲再也不要我了,到处都是半个脑袋的妖怪,要用血红的舌头把人卷进大嘴。直到我重新钻入母亲的腿和胳膊之间,把自己缩得像一个肉球,我才感到安全。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怪梦,我趴在母亲身上,上下摇动……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但是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大腿中间有一些粘液。

  我从伙伴们那里,搞明白了自己的变化。所以有了这件事的男生结成一个阵营,觉得是成熟的男子汉。大家都在说自己的梦,别人都是影星歌星什么的,最差也是街道上卖苹果的小贩或是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幸好大家没有追问我梦中情人是谁,要是问了,我会在那一刻羞愧死……大家哈哈大笑,好像梦中想了,就会成真。有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因为他们梦到了同一个女生。

  我气急败坏地回到了家,母亲看我脸色不好,关切地过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暴躁地打开她的手,在手指与手指相撞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异常酥痒的感觉。我吓坏了,模糊地感到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是乱伦。

  那天晚上,我忐忑不安地睡了,一千回一万回地祷告,再也不要梦到我的母亲了。就在我朦朦胧胧地刚睡着,那个女人又来了。刚开始我有些高兴,她不是我母亲。定睛一看,我又冒出冷汗。她虽然不是我现在的母亲,却是年轻时的母亲,比现实中的母亲,要妖烧和丰满得多,我的意识并没有完全丧失。我一个劲对自己说,这是不行的,她是我妈。但是本能根本就不理会,它疯狂地勃动起来,舍不得放开那个妖媚的女人……待我醒来,身下又是精冷一片

  这一回,我的恐惧更甚了。要是以前,好像还有被迫的成分,这一回,完全是我自愿。白天,我看到母亲,非常内疚。我再不想让她在我的梦中出现了,我开始对她大发脾气,无缘无顾地吵闹,再也不接受她的抚摸……找以为这样就会好了,没想到,事情变得更厉害了。

  梦中的母亲,来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放荡……我毫无办法,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又贪恋梦中的欢乐。有时,我气愤地想,是母亲勾引了我,白天,我在无人处狂抽自己的嘴巴,直到牙齿间都是咸咸的血,希望自己能从这种状态清醒。但是,母亲一出现,我就不由自主地观察她,想象她年轻时的风韵,哪里更凸些,哪里更凹些…

  我极力逃避她,又不能有片刻看不到她。我仇恨她,又喜爱非凡……白天,我渴望着早早入睡,在睡梦中和她温柔亲热…睡梦中,我惊出全身冷汗。醒来睁眼到天明…我陷入极大的恐慌中,神魂颠倒。有时我想,这一切都是男人那个物件闹的,假如没有它,至今我还可以蜷缩在母亲的肚腹之间,头上是母李的乳房,脚下有毛茸茸的黑草地,天真自在,永不长大,多么快活!

  我不止一回拿着剪刀,对准那个命根子女,心想,去了这个祸害,天下就太平

  我是一个懦夫,终于没有下得手。听说要流很多血。

  找到一个好法子,就是喝酒,喝得昏昏然,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进不了我的梦境了。刚开始,还灵。每天懵懵懂懂,一觉到天明,但很快,酒精就不灵了,那个梦中的母亲好像也很有酒量,她在酒中与我相会,更加肆元忌褝、…在每一次放荡之后,我都更觉孤单,有一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

  我害怕极了,觉得天下惟我最坏,我白日里不敢见人,觉得每一个人都看穿我心中的秘密,我的脾气越发狂躁,性格越发怪异。

  母亲这时开始为我张罗女朋友。我一个都看不中,因为她们同我的梦中情人相差太远。而且我对真正的女人一点都不感兴趣,只对我母亲一个人充满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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