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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你的话我有些听不真。你家还有旁人没有?膝医生想出缓兵之计。

  没。厄(我)的主人是简院长,上班去咧,到晚上才回来。含星上学去了,中午才回来。潘先生出差了,月底才回来……电话那头的女人很诚实地一一报来。

  主人是钱院长吗,钱啥?膝医生进一步核实。

  啥钱?是简!你那耳朵塞毛了?这下厄慢慢说给你,你可听清了,厄的主人叫简方宁……

  真相就是这样大白的。沈若鱼在登记表上留的是简方宁家的电话,她原想这样万无一失,有什么意外也好弥补。没想到铸成她的滑铁卢。

  膝医生同情地对假范青稞说,你设计得再巧妙一些,就不会被发现。只是我现在怎样称呼您?

  我叫沈若鱼。假范青稞垂头丧气地说。但是您还是称呼我范青稞,好吗?

  为什么?膝医生皱起眉头,有一根眉毛已经相当长了,有向寿眉发展的趋势。

  因为,我还想在这所医院呆下去。

  你是院长的什么人?

  朋友。

  为什么呢?你要到这么一个平常人谈虎色变的地方?

  我虽是一个冒充的病人,但我想看到一所真实的医院。

  好吧。不过我们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膝医生,谢谢您的信任。想不到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悲观的人,有的时候,反倒能使他人乐观。亚里士多德说过,记得你将死去,你就会更好地活。不知我能帮你做些什么?膝医生很诚恳地说。

  别出卖我。范青稞很严肃地恳求。

  好吧。院长是我非常敬重的人,我会尽力量帮你。

  给我讲讲毒品的本质,它到底是什么?范青稞说。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很多,但我和他们可能不大一样。我给你讲大家都不愿谈的问题——我们的失败。是的,人类一直在同毒品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但迄今为止,我们是漫长而光荣地失败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更多的真相。膝医生音调缓慢滞重。

  第十三章

  昨晚,在陌生的环境里,听陌生人,将陌生的知识,冷漠地描绘给你听,没有一点斩钉截铁的精神,真是坚持不下来。

  但范青稞匆匆吞下的安眠药,不可抑制地发生作用。她很想让腾医生讲下去,但在膝医生的故事里软弱无能的药物,子夜时分,打倒一个正常人的神智,却绰绰有余。她的眼皮间距越眯越小。

  我谈得很枯燥,请原谅。谢谢你耐心地听这些空洞无趣的东西,我们以后再接着谈。滕医生很有风度地结束了讲授。

  很好……可惜没讲完,戒毒启蒙教育……谢谢,以后……范青稞困得前言不搭后语。

  凡是我值夜班的时候,继续讲。膝医生应允。

  范青稞跌跌撞撞往病房走。以前偶尔也吃过镇静剂,但从没有这样灵验过。“请朋友吃饭,东西要越新鲜越好”,不知怎的,脑海里冒出了这句广告词。看来戒毒医院的安眠药也比别处的劲头大。

  睡了一个极好的觉。也许是听了悲惨的往事,相比之下,自己生活中虽有种种的不快,但是你不吸毒,这就是幸福。

  早起,范青稞心情好起来。想到这屋里的人,席子除外,都在毒品的炼狱里煎熬,前面还有戒毒的磨练,优越感油然生起,随之滋生出同情。心想这里的病人毕竟是自愿来戒毒的,良心中还有未泯的星光。

  昨晚上,你没听到什么吧?大姐。庄羽心虚地说。

  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范青稞恨不指天为誓。

  庄羽聪明过人,从欲盖弥彰里感觉了她的好意。心想这个一直板着脸、小心翼翼察看别人的大姐开始合群了。

  大姐,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得互相多帮衬。庄羽甜得腻人。

  你们这样恩爱的夫妻,在奸人里,也不多……

  范青稞话没说完;自己脸先红了。这话里至少有两处埋伏着影射。一是昨天晚上的响动,刚才还矢口否认,此刻不打自招。其二是“奸人”,虽说吸毒的人,不能算奸人,但当着人家的面这样说,终是不妥。

  敏惑的庄羽却全不计较。此是范青稞多虑,吸毒的人,廉耻淡如纸。再者,范青稞讲“奸人”的时候,把自己算在奸人里面。庄羽不知她有诈,大家彼此彼此,并无含沙射影的感觉。

  支远心事重重的样子,起床后默不作声地出去各处查看,好像侦查地形。席子到水房去洗主人换下的衣服袜子,只剩范青稞庄羽对坐。

  庄羽闲着无聊,问;大姐,你怎么染上这玩艺的?

  范青稞便把昨日说过的故事,又照本宣科了一遍。庄羽哈欠连天,范青稞惭愧自己的简单乏味。

  几分钟,她的经历就讲完了,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庄羽化妆。

  我说你这个大姐,我辛辛苦苦听你说了半天,你就不肯关心关心我?也太瞧不起人了,好歹有个礼尚往来,是不是?庄羽的眉毛只描了一条,回过头来,气哼哼地说,一张阴阳脸滑稽地耸动着。

  范青稞发觉,吸毒人的思维逻辑,受毒品干扰,发生畸变。比如一般的人,以吸毒为耻,生怕自己牵连进去,谁要说他吸毒,必得咆哮如雷,洗净耻辱。一旦吸了毒,事情就颠倒了,觉得这正是自己显著地与众不同之处。你漠视他的特长,就是大不敬。

  范青稞惶惑了一下,随机应变道,看你正化妆呢,怕你一说话把嘴唇画歪了。

  荷!这算什么打搅?我乐意给你讲我的故事,比你的好听多了。要是编成电视连续剧,保证能演50集!

  范青稞心里想听,故意装做不相信的模样说,是吗?

  庄羽极强的表现欲被催得如火如荼。

  她化好妆,点燃一支烟,缓缓地说……我可是奸人家的女儿。父母都是革命军人,高干。高干这个词,现在叫人给说俗了,是人不是人的,都说自己家高干。高干是那么好叫的吗?真正的高干,就是文革以前的十三级干部,原装红色贵族。至于以后什么司长局长的,爵是到了,我信他们捞的实惠,比文革前的老干部海去了,可他们的后代永远没有以前高干子弟那种派,那种纯洁高傲的劲头、优越到头发梢的感觉是先天的,学不会,像麝香一样,得从肚脐那儿散出来。按说我这个年龄段里不配有什么真正的高干子女了,父母早更年期了。但我妈比我爹年轻,在文革挨斗的时候,还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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