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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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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形形色色的书签,有剪纸的,有竹木的,有喷香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他吃惊地看着我。 怎么会是玩笑?我殷殷地注视着他,我想他该明白。 你真的缺书签吗?现在谁还用这个?看到哪儿把书折个角就是了。就是公家的书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目不转晴,我想他从我这副非同小可的模样中,也该想到什么。 他真的俯下身去挑选那些书签。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我不送你书签!它们太便宜了,最贵的才三毛钱一个!你在笑话我寒酸是不是……纵说是千里送鹅毛,我也要送你一根金鹅毛。 完了!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枚系着毛线的倒踢紫金冠,至今珍藏在我的旧日记簿中。 我们绕过城乡贸易中心,我竭力引导他回忆往事,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 我领伊喜穿过狭窄的楼道,在拐弯处提醒他不要被邻居家胡乱摆放的纸箱,碰脏了高贵的西服。他沉默着,绞着眉。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没到下班的点就回来了?妈妈见到我很惊喜。她在休干所有一套房子,因为害怕孤独,便同我们挤在一处。但我知道,我们上班走后,孤独仍像卤汁一样浸泡着她。 来了一位战友,我们好多年没见过面了。妈妈。我说。我没有告诉她这就是伊喜,我怕双方难堪。 伊喜很尊敬地说,伯母,您好。您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得多。 年轻不好。老了好。老了便离死近了。我想早些去找模苏的爸爸做伴。 妈妈,不要说这些。他一会儿要在这里吃晚饭,家里可有时鲜的菜?也不必太铺张,他当官吃油腻大了,做些清淡的即可。我在厨房对妈妈说。 他是一个多大的官呢? 副县长。 县团级,还是副的。比你爸爸小得多啦!不过和小田一般大,妈妈见得多了。 我的意思是这样比较适宜,既好吃又好看,挣了面子又不破费。 妈妈说这么晚了,不知菜市场还有好菜吗?拎着篮子走了。 只剩下我和伊喜。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这是个很狭小的厅,两张小沙发与一张双人沙发相对,中间安放一张玻璃茶几。细窄的空间令人想起长江三峡。 街市不远,妈妈很快就会回来。我们似乎有一些话要背着妈妈说,但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话。它们像夏夜的磷火在空中游荡,明亮而飘渺,划出钢轨一样幽蓝的轨迹。但你捉不住它们,当它们歇息下来的时候,光芒就消失了,好像溶解在黑暗中。 他坐在单人沙发上。 我坐在双人沙发上。 我可以坐到你那边去吗?伊喜问我。 不成。我们的距离并不远,你就是说悄悄话,我也听得见。没有这个必要。我说。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我不希望这件事出现,但又渴望证实它确实存在。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坚决地站起来,几乎是跳过茶几,坐在我的身边。 我靠近他的半边肢体烘地燃烧起来,仿佛他是一个远红外线发射器。我们四目注视着对面的白墙,那里有一个卡通玩偶,正用一只眼睛看着我们。 我们彼此听得见心跳却看不见脸,我发现他的喉结像鸽子一样抖动。 我要吻你。伊喜很急促地对我说。 我站起身,准备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去。除了田参谋,我没有接受过任何男人的这种举动。我要挣扎出这种危险的氛围,但他像恒星,炽热而具有强大的引力。 我小心地经过他的侧面绕行,他毫不犹豫地张开臂膀,把我搂到他的怀里,俯下头来。我看到那颗喉结在我眼前剧烈晃动,由于距离太近,我的双眼无法聚光,我看到那喉结幻化成一排…… 我以为他的动作一定会很粗暴,没想到这个吻却很轻很轻,仿佛用橡皮刷在我的唇上涂了一下。 二十年前,我无数次地想这样亲你……他喃喃地说,我感觉到他的口唇像蛋羹一样柔软,我像一张充满错误的稿纸,一遍又一遍任他涂擦…… 我想,我欠伊喜的。按照我们当年的友谊,我们是该有这一幕的。不管怎样,那是我纯真的初恋。我要补上这一课。人生有许多逝去的不可挽回,人生可以挽回的不该逝去…… 伊喜的吻突然绵密而凶猛起来。他端住我的头,使亲吻时的角度更为相宜。他铁青的刮得很干净的下巴像悬崖一样矗在我面前,我已经完全呼吸不到外界的空气,都是他吐出的充满男人味道的气息…… 我竭力把持住自己。我知道那个执拗认真的小放映员已经隐去,如今是一个踌躇满志的中年男于在表达他的情欲了……我挣脱开他。 咿哑一声,妈妈回来了。 我买了菜花、蘑菇、西兰花、荷兰豆还有生菜,对了,最好的是蒜苔,南方新打下的,新鲜极了……妈妈是很好客的,无论她嘴上怎样褒贬来客,总要把饭菜准备得十分丰盛,因为她觉得这关乎自家脸面,同来者是谁,倒没有多大关系。 伊喜已经平静地坐回小沙发,腰背重又挺得像钢板一样直。 为什么要这样?我的胳膊撑在茶几上,拄着头问。我很疲惫,好像刚从海里爬上岸。 因为爱。一个男人对他真心爱过的女人,一定会这样,否则就不是真爱,否则就不是男人。 但是,我不喜欢。 我知道,你是良家妇女。现在像你这样的女人,已经像熊猫一样稀少。我以后不会这样做了。真的,永远不会了。他沉思着说。 我又感到有隐隐的失落。 真的不会再犯?我将他。 真的。我一定控制住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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