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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朱端阳抖抖嗦嗦地将备用证明又抢在手里。

  “如果你撕了,我还可以去开。”徐一鸣冷淡的话语,最后打碎了她的希望。

  “事情还来得及……”她几乎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怨艾。

  “不……来不及……”徐一鸣痛苦地咬住嘴唇。他那道理智的闸门就要崩溃。

  “为什么,你这样无情?”朱端阳愤懑起来。“有什么能阻碍我们相爱?是那道冷酷的军规吗?”

  不!不单单是军规,军规是人制定的,人也可以摧毁它。徐一鸣面临着挣不脱的枷锁,是他自己设下的。朱端阳还年青,理智的缰绳必须由徐一鸣把持,否则,就害了朱端阳。想到这里,他决绝地制止住朱端阳:“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吧!”

  房门,重重地关上了。朱端阳,原谅我,军纪不可违。婚约不可违。纵然我不怕现代陈世美这种恶名,你能否承受得了舆论的压力、组织的制裁?昆仑山上将留下你我的劣迹,你身上会染上洗不去的污痕。找一个乡下姑娘,我无怨无憾。我只祝愿你幸福。天下如此之大,你会有一个远大的前途,你会碰上比我好一千借一万倍的男人。你象是天上的月亮,你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你皎洁的光,温暖过多少昆仑将士的心。如果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昆仑山会发怒的。为了我,你不值得!为了这些,忘掉我吧!朱端阳,你今年才十八岁,你不会理解我。你觉得我欺骗了你,从你的眼睛里,我知道你恨我。到了你二十岁的时候,我想你会多少理解我了。到了你三十岁,也许更大一点的时候,你就不会再痛苦,可能会当成一个故事,同你未来的丈夫讲起我。

  徐一鸣走了。

  化验室变得空洞而凄凉。朱端阳徒劳地翻着每一本书,想找到徐一鸣给她留下的字纸,哪怕是片言只句。没有。屋内的每一件物品都使她睹物思情,好像是一间死人住过的房屋。她发狠心打乱格局,将所有的器具重新安排。以至于走进来的病人,以为这里已不是化验室。

  徐一鸣已越来越远地奔驰在他回乡结婚的路上。在经历了初恋的失败之后,朱端阳觉得自己长大了。她细细回忆了那天的情景,又担心起谈话不要被外人听到吧?倘有人向袁科长汇报,她将如何为自己辩解?她已经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徐一鸣,还要再失去自己吗?

  她惊恐地等待着。

  日子平安地过去了。那一夜,窗外只有月光。

  第十四节

  尤天雷不时托极诡秘的心腹之人,给朱端阳带下信来。信自然都很严肃正经。朱端阳看过便烧毁了。若让别人看到,精干的边防站长,只怕要当一辈子站长得不到提拔。她也不回信。她想不出有什么要说的话。

  现在,朱端阳看到尤天雷了。

  他侧卧着,一身戎装,沾着泥土,象低姿匍匐前进。

  不知全军哪一个师级单位的卫生科,还修得有如此考究的太平间。外观整齐洁净地象一幢别墅。

  今天,这别墅里住着一个漂亮的军人。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死的是你所熟悉的人,心里便别有一番异样。

  国境外叛匪回窜,抢掠边民。叛匪不是外国人,外交部照会提抗议都没有用,只有干净彻底消灭之。但叛匪依仗地形熟,很难对付。为了救回老乡的羊只,尤天雷率领队伍英勇追击,不想进了叛匪的伏击圈,牺牲了。

  简直不可思议。应该是敌人吃败仗,应该是敌人进我们的包围圈……不管朱端阳怎么想不通,尤天雷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有他的尸身为证。

  和平的人们,更多地是从宣传报道上是从捷报上了解战争的。真实的战争,要黯然失色得多。

  牺牲了的,需卫生科清洗尸体。活着受伤的,需卫生科救治伤员。战场上的战斗结束了,这里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袁科长,让我给尤天雷……”朱端阳含泪请求。她的心情很矛盾:她怕见死人,尤其是自己亲近的人。但不亲眼见一见,她不能相信尤天雷真的死了。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属于儿童的幻想:也许尤天雷会突然醒来……

  死者被翻转过来,仰面朝向天花板。尤天雷的脸,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面前。他的面孔依然干净而白皙,只是机敏睿智的双眼紧闭,仿佛在睡梦中思索着什么。唯一变化的,是下颏有一层细密的短胡。这是朱端阳感到生疏,恍然觉得僵卧着的是另一个人。

  政治部派来人员,摊开厚厚的簿子,写下尤天雷的名字,开始清点并记录烈士遗物。

  几块军用水果糖。草绿色的糖纸已同糖块板结一团,看来揣了多日。昆仑山惯例,凡外出,带几块糖,万一有什么不测时,多少提供点热量。两贴伤湿止痛膏。准确说,是一贴半。那半张已贴在尤天雷的左腕关节上。

  就这么多。机要参谋或者说边防站长尤天雷烈士身上的遗物,全部在此。没有一分钱。那地处雪线以上位置的哨卡,周围没有任何消耗货币的地方。

  政治干事格外认真地翻检了棉衣里的暗袋,依照经验,这里通常保存着死难者最心爱的秘密。例如恋人的相片或是写好的情书之类。

  朱端阳突然感到紧张,她害怕而又期望地等待着什么。

  没有。尤天雷的口袋里,空空地,什么也没有。

  朱端阳默默地目送政治干事走出太平间。这样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寻查翻看,她简直不可容忍,像是趁一个人睡着之际,在偷盗他的东西。也许,这就是军人的死。那么淬不及防,那么无遮无拦。牺牲象一把锋利的匕首,将军人最后的断面,剖给人间。如果她死了,也要这样吗?

  她的心凝固着。觉得眼前不是尤天雷。遗物中也没有任何东西引起她的联想。她开始给死者更衣。

  伤口暴露出来了。子弹从腰骶部射进,自小腹前击出。叛匪用的是国际上禁用的达姆弹,出口处创口爆炸成小盆大小。血浆、断肠、焦黑的棉裤绞结在一起,象一块紫黑色石膏板箍在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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