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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那是我婆娘。”刘堆子对所有的人说。

  这里的小伙子娶媳妇很难,姑娘们都嫁外乡人。本地青年的出路一是出外找上工作,二是当兵提了干,这才有女娃相跟。能当干部的毕竟少,通情达理的乡亲们就让了一步,只要能当上兵,也就是说有了提干的可能性,找对象也就基本有望。刘堆子入伍登记表盖了章的第二天,跟一家上门提亲的姑娘,扯了结婚证。

  “扯了结婚证不算,睡了没有哇?”新兵们起哄。“睡了睡了。扯证回来的路上就把那事干了。”刘堆子喜气洋洋。

  刘堆子终于没有提成干。他的婆娘便盼他早些回去,他又回不去。他的婆娘就相跟上一个手艺人,跑了。

  秦帅北从炊事班走出来,恰好碰到刘堆子来打水喂羊。沙漠里其实是养不成羊的,但这么多戌边的弟兄,总得有点荤腥犒劳,给养车便不时送些活羊。何时宰杀,由站上领导说了算。怕羊落膘,要赶出很远,寻点野生植物填肚子,每天还得单喂净水。这比外出巡逻还苦。受累不说,万一羊被水毒死或是风沙刮跑,大伙牙缝里的肉丢了,谁担待得起!轮到刘堆子牧羊,他任劳任怨,任期满了表示还愿意干,羊竟显得比刚来时还肥了些。

  刘堆子脸色暗淡,目光阴鸷。秦帅北找不出安慰他的话,急忙想出一个问题请教。他知道刘堆子好为人师,哪怕让他暂时宽慰一下也好。

  “老刘,昨晚上我睡到半夜,突然有个东西从房顶上垂直掉下来,就砸在我眼睛下头。我以为是脱落的墙皮要不就是块泥巴。没想到它会动,在我脸上慢慢爬。我生平最怕蛇,心想沙漠这么干旱,怎么还有这玩艺。我不敢动,直等着它顺着我的鼻梁子、嘴巴角、耳朵根,脖子后头爬到了单子上,这才大着胆子打亮手电这么一照,你猜——我看见什么?”

  “蝎子。”刘堆子半眯着眼平淡地说。

  “真是那玩艺!尾巴足有三寸长,朝左弯钩。”秦帅北沉浸到昨夜的恐怖之中。

  桂兰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表示可怖,又问:“你没把那蝎子咋样吧?”

  “我敢把它咋样,用手电送着它,看它逍逍遥遥又爬上了房。”

  “这就对喽!”桂兰露出老大哥的关切:“千万别招惹它!那玩艺,你若在屋里砸死一只,是公的母的就来,是母的公的就来,拖儿带女,七大姑八大姨,一下能来一千只!”桂兰的方眼睛瞪得溜圆。

  秦帅北全身一抖。一千只毒蝎爬在他机要室,太恐怖了!“还有这种说法?”他实在不敢相信。

  池可信走过来:“秦参谋,我正找你。”

  秦帅北说:“又是赛球!我不打了。有一天到了真正的球案子上,咱们再较量。”

  池可信说:“不是赛球。我的探亲假批了,水罐车再来就走。今晚上咱们聚一聚。我从军医那儿骗了点酒精,还有葡萄糖水,一兑就是上好的喀喇老窖。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秦帅北是个急性子。

  “别急。等酒遮了脸再说不迟。”

  聚会设在报务室。机要、电台这些部门,在站上是小小的独立王国,约略相当于上级单位驻边防站的大使馆,军纪便较为松懈,可以暗中作点手脚。

  下酒菜是几筒水果罐头,还有吃饭时留下的洋芋丝。

  冬天黑得早,今夜没有风。沙漠是地球上离星辰最近的地方,明亮得难以置信的星光,从各自的角度,笔直地泻向大漠,象从高天上浇下的一缕缕冰水。

  “你说我们象什么?”池可信说,他的嘴里喷着带药气的酒味,好象刚在腮帮子上打了一针。

  “象两个巨人挤在一起的那块皮肤。”秦帅北说。他只喝罐头汁,很清醒。

  “我想,我们是消息树。你看过‘鸡毛信’吧?消息树一倒,鬼子就来了。一旦战争打起来,你刚拟完第一份报:‘敌人向我发动正面进攻。’咱们就得叫人连锅给端了。”池可信舌头略短,话却还很连贯。

  “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秦帅北说。他知道池可信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二次世界大战时,突然袭击使得苏军的某些哨所,甚至连这样一份告急电报也没能发出。

  “不打则已,打就不是小打小闹。内地的人,都以为边防线多么固若金汤,其实,咱们有什么?一没有天堑,二没有过得硬的家什,真打起来,电报一发,咱们就拼死护卫国土,打得不剩一兵一卒,然后全体以身殉国。咱们就是这么个命运,我早想好了。”池可信的眼睛因为酒精而充血,朦胧中罩着一层星光。

  这的确是所有边防一线军人们的命运,每一个人都不止千百次地想过,洞若观火,大彻大悟。只是心照不宣,池可信醉了。

  “你休息一下吧。也许今天夜里,对方还会骚扰。”秦帅北说。

  “那信号弹,我总觉得古怪,三五天就打一次,……我说老秦,你干脆把‘敌人向我进攻’这句话,趁早译成码子给我……我练熟了,到时候‘哒哒哒’,象一梭子机枪子弹,不歇气连发出去,也好为后方的长官弟兄们,多赢个一分半分的时间!”池可信拍拍秦帅北,把酒气喷到他脖子上。

  “那不成。”秦帅北一口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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