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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郭家兴坐在堂屋的藤椅上,不说话了;郭巧巧站在东厢房的房门口,也不说话了。就这么沉默了好半天,郭家兴接上一根飞马烟,说:“先去插队,哈,思想上通了没有?”郭巧巧依着门框,憨头憨脑地说:“没有!我下了乡,万一你手里没权了,谁还来管我?我还不在乡下呆上一辈子!”这句话玉米听见了,心口格噔了一下。玉米想,看起来郭巧巧这丫头还是有几分长远眼光的,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傻。郭家兴没有料到自己的女儿会说这样的话。这是什么话嘛!郭家兴对着桌面“嘣”地一巴掌,动了大怒了。玉米愣了一下,又想,郭巧巧还是个傻丫头,做官的人最忌讳人家说他“万一”“没权”了。怎么能这么说呢。玉米听见郭家兴把藤椅推开了,用指头点着桌面,“笃笃笃”的。郭家兴憋了好大一会儿,大声说:“红旗是不会倒的!”话题一旦扯到“红旗”上头,态势当然很严峻了,玉米都有点怕了。郭家兴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说过话,看来生的不是一般的气。堂屋里又是很长的寂静。

  郭巧巧突然关上东厢房的两扇房门,“咚”地一声,“咚”地又一声。东厢房里接着传出了郭巧巧的大嗓子:“我看出来了,妈死了,你娶了小老婆,变得封资修!为了讨好小老婆,想把我送下乡!”玉米听得清清楚楚的,心里说,这丫头蛮不讲理了,好好的把我扯进去!郭家兴脸色铁青,叉起了腰,一个人来到了天井,突然看见玉秀正在厨房里悄悄地打量自己。郭家兴看了玉秀一眼,伸出手指头,隔着窗棂给玉秀颁布了命令:“不许再为她搞后勤!大小姐派头嘛!剥削阶级作风嘛!”玉秀的脖子一下子吓短了。小快艇的司机恰恰在这个时候推开天井的大门,看见郭主任生气,站在一边等。郭巧巧却从东厢房里冲了出来,对司机说:“走,送我到外婆家!”司机还在那里等。郭家兴似乎想起什么了,大声对郭巧巧说:“还有毕业考试呢!”口气却已经软了。郭巧巧没有搭理,拉起司机便走。司机不停地回头,郭家兴无力地对他挥了挥手,司机这才放心地去了。

  郭巧巧走了,司机走了,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了。很突然的样子。郭家兴站在天井,大口大口地吸烟。玉米悄悄跟出来,站在郭家兴的身边。郭家兴又叹气,心情很沉重了。郭家兴对玉米说:“我一直强调,思想问题不能放松。你看看,出问题了嘛。”玉米陪着郭家兴叹了一口气,劝解说:“还是孩子。”郭家兴还在气头上,高声说:“什么孩子?我这个岁数已经参加新民主主义革命了嘛!”玉秀隔着窗户,知道玉米这刻儿一定是心花怒放了。可玉米就是装得像,玉米就是敛得住。玉秀想,这个女人像水一样善于把握,哪里低,她就往哪里流,严丝合缝的,一点空隙都不留。玉秀还是佩服的,学不上的。玉米仰着头,望着郭家兴,一直望着郭家兴,眼眶里头满满贮满泪光了,一闪一闪的。玉米一把拽住郭家兴的手,捂到自己的肚子上去,说:“但愿我们不要惹你生气。”

  2-17.马屁的方向

  方向在任何时候都是重要的,不能出半点错。比方说,马屁的方向。玉秀现在已经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了。自从来到断桥镇,她小心翼翼地在郭巧巧的身上为人民服务,可以说全心全意了。现在看起来宝押得不是地方,还是得不偿失了。玉米怀上了,在家里的地位稳中有升,看起来往后的日子还是要指望玉米了。郭巧巧再霸道,在这个家里终究不能长久,玉秀真是昏头了,怎么就没有想到的呢。拍马屁真是太不容易,光靠不要脸皮显然不够。政策和策略是马屁的生命。这个策略就是方向。玉秀不能再迷失了。既然郭巧巧都离开这个家了,路只有一条,迷途知返,回头才有岸。玉秀要回过头来再巴结玉米。

  但是,隔夜饭不香,回头草不鲜。玉米对玉秀的马屁显然不领情了。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盛饭,郭巧巧离家之后,玉米拒绝了玉秀的伺候,什么事都自己动手,平时也不怎么搭理玉秀。这对玉秀的威慑力相当巨大了。玉秀的感觉非常坏,好像是被清除出队伍了。不过这一回玉秀倒没有怪玉米,说到底还是自己错了,站错了队伍,认错了方向,伤了大姐的心。玉米对自己这样失望,也是报应,不能够怪她。玉秀想,自己还是要好好表现,少说,多做,努力改造,争取在大姐的面前重新做人。只要重新做人了,大姐一定会消气的,一定会原谅的,一定会让自己伺候她的。怎么说都是嫡亲的姊妹,玉秀有这个信心。

  玉秀的想法当然是很好的,策略上却还是不对路子。玉米这样给她脸色,是希望玉秀能够自我检讨,当面给她认个错。说到底是要让玉秀当面服了这个软。主要是态度。所谓态度,就是不要考虑自己的脸面。只要玉秀的态度端正了,玉米不会为难她,还是她的大姐姐,还能够在这个家里头住下去。玉秀偏偏就没有留意到这一层,主观上想做出痛改前非的样子,而实际上却成天拉了一张寡妇脸。这在玉米的眼里是很不好的,有了抗拒的意思,有了替郭巧巧抱不平的意思,显然是顽固到底了。玉米对自己说,那好,到了这个分上你还死心塌地,那就别怪我给你颜色。玉米的脸上不是一般的凌厉了。反正郭巧巧不在,玉米放碗搁筷都带上了动静,每一巴掌都带上了镇压的力度。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了。玉秀就是找不到出路。一天,又一天,又一天。玉秀慢慢地吃不消了。不敢多说话。心情越沉重,看上去越发像抗拒。认错实在是不容易的,你首先要搞清楚你的当家人喜欢什么样的方式。方式对了,你的“态度”才算得上“端正”。

  摊牌的日子终于来临了,玉秀还蒙在鼓里。这一天郭家兴到县城去开会,家里头一下子空了,只留下了玉米和玉秀。家里没有一点动静,有了短兵相接的压迫性。吃完了早饭,玉米突然喊玉秀的名字。玉秀在厨房里答应过,匆匆赶到堂屋,十个手指头都还是汤汤水水的。一进门架势就很不好。玉米坐在藤椅上,姐夫固定不变的那个座位。玉米跷上腿,不说话,玉秀的心里很沉重了。玉秀站到玉米的面前,玉米却不看她,只是望着自己的脚。玉米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两块钱,放在桌面上,说:“玉秀,这是给你的。”玉秀望着钱,松了一口气,有了峰回路转的好感觉,说:“大姐,我不要。我伺候大姐怎么能要钱。”话说得很得体了。玉米却没有理她的茬,又拿出一张十块的,捻过了,压在两块钱的边上。说:“你把这十块钱带给妈妈。”玉米丢下这句话,一个人朝卧室里去了。玉秀一个人站在堂屋,突然明白过来了,“把钱带给妈妈”,这不是命令玉秀回王家庄是什么?

  玉秀一阵慌,跟在玉米的身后,跟进了卧室。玉秀脱口说:“姐。”玉米不听。玉秀又喊了一遍:“姐!”玉米背对着她,抱起了胳膊,眼睛望着窗户的外头。玉秀到底冷静下来了,说:“姐,我不能回王家庄了,你要是硬逼我回去,我只有去死。”玉秀究竟聪明,这句话说得也极有讲究。一方面是实情,一方面又是柔中有刚的,话说得虽然软,甚至带有哀求的意思,可是对自己的亲姐姐来说,却又暗藏了一股要挟的力量。玉米回过了头来,面带微笑了,客客气气地说:“玉秀,你去死。我送你一套毛料做寿衣。”这样的回答玉秀始料不及,傻了,虽然愤怒,更多的却是无地自容,羞煞人了。玉秀愣愣地望着她的大姐。姊妹两个就这么望着,这一次的对视是漫长的,严酷的,四只眼睛一眨都不眨,带上了总结历史和开创未来的双重意义。玉秀的眼睛终于眨巴了,目光开始软了,彻底软了,一直软到心,软到了膝盖。玉秀“咕咚”一下,给玉米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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