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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你没有。

  你带我回去。

  我不能。

  我到底有没有疯,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你没有疯。你没有。

  为什么要关我在这儿?

  我不知道。

  我是疯了。我肯定还是疯了。

  送药的护士就是这样的时候到来了。小护士们美丽的影子像鱼一样在病人之间摇晃。小护士推着不锈钢送药车来到红豆的面前,拿起一只樵木瓶盖,瓶盖里装满了色彩斑斓的药片。小护士说,您该吃药了。红豆把目光从我这里移给了小护士,他的目光也变成了不锈钢的。我为什么要吃?您不是天天都这么吃的?小护士瞟了我一眼,笑着这么说。你自己吃,红豆说,你不吃就送给曹美琴,我不吃。红豆,我说,吃罢。我不吃,红豆的嗓门这时就大了,你们全是一伙的,你们通好的,我为什么要听你们?我不吃。红豆从不锈钢药车上拿起了一只搪瓷盘,呼地一下那些彩色的药片就落英一样缤纷。随着红豆的叫喊迅速走过来几个长方体的白色男人。

  他们的头上全是白布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一阵争斗后他们熟稔地擒拿了红豆,红豆被他们摁在床板上,所有的关节都固定了,只有腹部在剧烈地向上挺动,每一次挺动喉咙里都要发出很有节奏的压迫声。我说红豆,走过去便拉开那些男人。一根针管这时就插进了红豆的肌肤,针剂明丽剔透像少女初恋时的眼泪。你们放开他,我大声说,你们放开,他没有疯!过了好大一会儿一个男人才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在口罩里头含糊不清:你是不是也想来一支镇静?这时的红豆似乎被药水说服了,张着嘴嘴里流淌口水。他的眼没闭,望着天花板。活的,但是一眨不眨。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摇摆了两下还是没眨。

  我就这么望着红豆。时间昏迷过去了。

  弦清在一个干净美丽的早晨分娩了我儿子。她的预产期超过了整整四天。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对这个世界犹豫什么。我在产房的通道外面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望着圆形告示牌上一支白色的香烟被红色的×所覆盖。我已经连续三夜没睡了。是另一个刚刚当父亲的男人陪我度过了前面的两夜。我的舌尖很麻木,记不清说话了没有。我觉得昏迷过去的时间一直没有醒来。

  第四个早晨我注意到太阳升起得很迟。我一直希望孩子的出生能选择在日出这个伟大的时分,这一设想无限诗意情调。但这样的早晨我没有过多地奢望孩子与太阳之间的巧合,我焦虑地祈盼孩子能早点来到世上。

  后来来了一位护士,这个瘦小的女护士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天使一样美丽。她拉开玻璃门,笑着对我说,你当爸爸了。我头脑里轰地一下太阳就跳出来了,我冲进去就听见了极其愤怒极其委屈极其撒娇极其抒情的一道哭声,如金属丝在苹果色过道里纷扬。这是我的儿。顷刻间我的胸中许多东西化开了,直往眼眶里冲,不可遏止。我看见了血淋淋的小东西在护士的掌心里握紧了拳头诅咒什么。我想冲上去对孩子说我是你爸爸。

  小护士的下巴把我赶出去了。在这个四五米的甬道里我体会到了千古悲伤。我伤心得不行了。出了玻璃门我蹲下去就用巴掌捂紧面庞了。那些该死的泪珠子从我的指缝中间汹涌而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这时候丈母娘从楼梯口拐角处出现了。见了我的模样她脸上就不对了。生了?生了。弦清呢?挺好。团的还是长的?长的。顺不顺?顺。那你哭什么?我不知道,我就是要哭,我止不住。这么说着我的伤心就又袭上来了。二五,好好的你哭什么,丈母娘说,吓我一大跳,你毛病。

  生儿子是要发红蛋的,规矩就这样。规矩就是有道理没道理你必须这样。第一家当然是红豆的母亲。

  二胡的音质沙哑,具有极松的穿透力。二胡的音色有一种美丽的忧伤。二胡的旋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倾诉欲望,欲说又止,百结愁肠。

  离红豆家至少还有五十公尺我就听见二胡声了。我知道不可能是红豆的,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幻听。推开门我透过木棂格看见红豆端坐在家里,他的大腿上搁着他的二胡。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院的。他的脸很胖。宇宙一样苍茫。

  红豆看着我的脚。他的目光抬到我的腹部却不再往上爬了。他不看我也不说话,拉了一小段我们儿时常听的那些曲子。完了就放下胡琴,说,你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家的,红豆?

  有一阵子了。

  为什么不找我?

  我在拉琴。我拉得很轻松,很快活。这把琴很听话,又聪明,真是一把好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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