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飞宇 > 雨天的棉花糖 | 上页 下页


  红豆躺在坑道里反复回忆起父亲。这个顽固的念头像父亲一样刚愎。整个童年与少年,有关战争的内涵是父亲带了酒意的自豪与怀念。战争是父亲的初恋。战争在父亲的眼里妩媚动人。他们的生命是怎样演绎战争的,在红豆看来是个谜。红豆是从声光组合里了解战争的,他在电影里对号入座地寻找过父亲。找来找去父亲始终在家里讲述"在朝鲜"。父亲喜欢打仗,电影上父亲那一辈永远拿生命不当事,在死亡与恐惧面前神采飞扬兴高采烈。他们没有眼泪,没有胆怯,没有感伤,也没有后退。只要能胜利,能凯旋,能完成那一份光荣与梦想。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贪生则活得和猪一样脏。人……是个什么,人怎么这一刻是这样,那一刻又是那样。

  "我不是人,"红豆轻声对自己说,"要么他就不是。"红豆很突兀地高声说。"我不是人,要么他就不是。"二排长回过头,问:"你在说谁呢?"红豆安稳下来,一连一个星期再也没开口。

  红豆好久不来了。弦清几次问我,红豆近来怎么样了,我说挺好。说这样的话我并没有太多的把握。上午我骑车出去办事,曾拐到娇娇时装店,两个小丫头在里头张罗。我说,老板呢?小丫头说不在。那么红豆呢?小丫头还是说不在。我说他们哪里去了,两个丫头相望了一回,说,我们哪里知道。小女孩们的相对一望有时具有极隐晦的性质。

  红豆的青春年华昏睡了多年之后在一个午后启碇萌动。他的生命以飞翔的姿态翩然闪烁。这个午后有极柔和的橘黄色阳光,阳光从曹美琴所喜爱的乳色百叶窗中间斜插进来,在床头上方叠映出窗的平面构成。经过漫长的试探、启蒙、心照不宣之后,曹美琴终于和红豆平躺在她的席梦思上了。红豆不停地打量百叶窗,说,拧紧吧,这么多的阳光。曹美琴拍了拍红豆的腮,说,呆子,外面太亮,看不见房间里的。红豆不做声了,回过头来盯着曹美琴,一下子就掉到她的瞳孔里去了。两人的对视使呼吸变得急促而又失去了逻辑性。红豆手忙脚乱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行,红豆说,不行,我要化了。

  红豆的身体开始了一场惨痛的战争,最痛苦最残酷的幸福与愉悦刺进了他的每一个角落与指尖。

  这是怎么了,红豆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像触了电了。

  曹美琴没有动。这个老到的女人了解初次的男人,他们总是渴望跳过最艰难的开垦与跋,以期直接到达胜利与辉煌。曹美琴吮着红豆的食指尖说,还是第一次吧。

  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红豆幸福地低着头说,我第一次做这种事。

  你怕不怕?

  怕。我怕。

  你怕什么呆子。我又不是母老虎你怕什么。我是喜欢你才让你这样的。

  红豆感动得要哭了。红豆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了。红豆又一次提起了自己的生命全部倾注给了她……

  红豆……曹美琴闭着眼睛,头部在蓬勃的长发中间来回转动,红豆你疯了……红豆你真的疯了……红豆的胃就是在这样飘香的日子里发病的。他坐在墙角里捂着胃部用生动的目光望着我。这些疼痛的日子是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无人知晓,我所能知道的只是他爱着曹美琴,这个相当关键。大部分男人在二十岁之后都能学会把他一切放在心底,红豆这一点相当糟糕。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灵魂的闭路电视,一和你对视就向你做现场直播,他转播时那些黑白就成了彩色的了,就把这个世界弄得红装素裹了。

  活着多好,红豆这样说。红豆说话时歪着嘴巴,他的手向胃部摁得更深了。"人是什么?人就是身体。身体多好。"

  我和红豆安静地坐着。听他偶尔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天气开始变凉了,外面的风和外面的树都流露出了苍老的气息。我给了红豆一支烟,红豆说他不想抽,我便不停地抽那包用公款购买的红塔山。这样的香烟我怕是抽不到了,我已经得罪了管票子的顾太太了。三天前就得罪了。我走进会计室大门时顾太太正在数钱,她的胖手每捻动一次她的胖下唇就哆嗦一次。顾太太看见我后便向前起来,放下了手里的活,拽住我的衣袖把我拖进了隔壁。

  你有个同学去打仗了?

  打过了,他在家里。

  做了汉奸了吧?

  别瞎说,现在哪里有汉奸。

  是这样,做了叛徒了,是吧?

  怎么会呢。

  啧,你呀你,还瞒我。我老头子在民政局,亲口对我说,他给抓了。

  这是哪儿对哪儿。

  什么哪儿对哪儿。抓了还不就是叛徒,还不就是汉奸。

  谁他妈的这么说。谁他妈的说胡话。

  这还用谁说。这个道理谁不懂。中国人都懂。

  我操。

  咋这么说话呢,你操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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