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飞宇 > 雨天的棉花糖 | 上页 下页


  最先发现天井门口站着红豆的是他的姐姐亚男。那是早晨七点钟左右。亚男拿着牙缸牙刷站在天井角落的阴沟入口处刷牙。因为某种预感,亚男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男人高高大大地堵在门口,一身褪色草绿军装没有佩戴帽徽和领章,手里提了一只印有花体"北京"字样的黑色人造革皮包。男人盯着亚男,疲惫的眼神热烈地翻涌澎湃。亚男瞪大了眼睛,下巴缓缓挂了下去,满嘴泡沫毫无阻拦地向外流淌。"姐。"红豆站在原地说。亚男手里粉红色牙刷落在地上摔成了两截,随后搪瓷牙缸咣当一声在天井里滚了一个半圈。

  姐,我是红豆。

  亚男的一声尖叫是在对视了十秒钟之后发出来的。她的双手叉进头发捂紧了头部,叫出来的声音类似于某种走兽。亚男吼道,别过来,你别过来。

  红豆向我叙述这些细节时冷静得有点怕人。红豆说,后来我妈出来了,我妈抓住我的手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后来我妈说话了,我妈说出来的话这几天来我一直没有想通,妈说:"豆子,妈看你活着,心像是用刀穿了,比听你去了时还疼豆子。"红豆后来一直缄默,只盯着鞋尖不语。"我妈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是巴不得我死掉。"红豆茫然地抬起眼这样问我。我听了只是心堵,却解释不出。有些事完全属于生死两极世界,彼此彻底不能沟通。

  红豆没有提及他的父亲。我注意到红豆甚至有意回避他的父亲。他没有解释。我没有问。

  红豆不喜欢他父亲。这是我知道的。虽然父亲从朝鲜归来后就成了英雄,红豆的父亲那只不存在的手掌赢得了所有人的敬重。他的故事与回忆也总是与朝鲜半岛的爆炸声联系在一起。红豆父亲靠惟一的巴掌在学校与工会的讲台上威武地打着手势。亚男眼里的父亲光芒万丈,坐在同学们中间她的心中充满自豪。"这是爸爸,是我的!"她见人就这样说。"你爸真了不起。"老师和同学全这么说的。没有人在红豆面前说这些。父亲赢得满堂掌声与热泪盈眶时红豆总低着头。

  红豆看不见悲壮与英勇,看见的只是凭空高出的背部和空空荡荡的袖管。和父亲一起去澡堂是红豆最头痛的事,望着父亲,红豆自卑而又难受,"真正的一把手",有同学在背后称红豆的父亲。红豆如同听到了"上甘岭"一样委屈伤心。

  电话是红豆打来的,听上去郁闷沮丧。我说了声"是我",那头就没有声音了。耳机里只有嘈杂的电流声嗡嗡驶过。我想像不出电话那头他的表情。"我想见你。"好半天后红豆这么说。

  "我想见你",这是红豆在沉默之后对我说的,我从来没有听过男人说这样的话。

  红豆的天井里是瓷器与石膏的碎片。这些珍贵的瓷片躲在墙角,如童年时代的儿子面对醉酒的父亲。红豆的父亲又发了脾气,他的脾气必然伴有战争、爆炸与破碎。只有他能这样。

  红豆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低着头吸烟。满屋子都是烟霭。他没有抬头。按道理他听得见我的脚步。他没有抬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仿佛像烟一样飘忽不定,包括红豆,蓝幽幽地飘忽不定。

  我搬过旧藤椅,坐在他的对面。他不看我。我不看他。

  红豆把玩手里的香烟,并不吸。后来他终于说:"他都知道了。""他"就是红豆的父亲,红豆历来不说"爸爸"或"父亲",红豆的父亲在红豆的任何叙述中都是第三人称单数,第三人称单数是哲学的,正如第二人称单数是抒情的一样。

  红豆把目光移向了我。红豆的面部向我转移时我的心中缓缓开始紧张。我知道他要告诉我什么。我不想知道。我不愿意看到红豆的眼光不像红豆他自己。我低着头,看他的袜子,他的脚趾在袜子里不安地蠕动。我是给放回来的,他这样说。

  我完完全全听懂了他的话。我是给放回来的,过了一会儿他这样重复。语调和语速几乎一样。听到第四遍时我反而弄不清红豆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事。我的脑袋成了一只馒头,浸在了水里,头皮连同我的思想与感觉一起膨胀开来,浮肿得要离我而去。

  他换了一根烟。他换烟的手指细长而又苍白,墨蓝色的血管感伤地蜿蜒在皮肤下面,有一种儒雅浪漫的调子,与他所叙述的战争极不协调。

  "那是几号我记不清了,"红豆追忆说,"上了山我就记不清时间了,好像生活在时间外头。"在山上的日子里红豆和别的所有人一样,只能依靠白昼和黑夜来断定光阴。日子变得特别的悠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度过去。石洞的四壁坚硬而又潮湿,红豆蜷着身体如一条虫子蜗居于拐弯的石洞中间,脚一次又一次麻木了,像套上了硕大无比的棉鞋。

  那个黑夜红豆钻出了山洞。他被时间弄得快发疯了。他下了一百次决心,就是死也要死在外头,站一站,再倒下去。他走出山洞,扶着枪,耐心地在感觉里寻找脚与腿,困难地蠕动。血液开始倒流,他的腿涨得有锅那么粗,长满针尖与麦芒。他喘着气又跨出一步,就听见"轰——"气浪把他掀了下去。厚粗的棉鞋、棉帽、棉手套被迅速地扒光了,随后什么都没有了。

  醒来是在一个早晨。第二个还是第三个没有把握。太阳刚刚升起,热带雨林飘动起冷蓝色的雾,弥漫铁钉的锈味。雾在树干与树枝之间伸出鬼舌头,懒洋洋地舔。其实那实在是鬼的魂,披头散发,栩栩如生。出征前连长说过,这不是雾,是瘴气。红豆躺在地上,阴森潮湿。半空的阳光与瘴气相互搅拌,变幻形态与色彩,如幻觉里的阴府,光怪陆离与狰狞艳丽昭示出死亡召唤。红豆的心中恐怖升腾起来,游丝那样生动活泼。这时候响起了脚步声,在听觉里慢慢向红豆靠近。是人。是三个敌人。戎装。

  红豆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他们走近红豆,又立在红豆的身边,袖口卷上去,手里垂握着苏式冲锋枪。枪口对着地面。红豆看见来人的下唇和颧骨很夸张地突出来,在半空俯视自己微笑。红豆挣扎了几下,向上探出头,看见自己像粽子给裹紧了。一个外国兵单手伸出了枪,用枪管把红豆的下巴拨向了自己,似乎对红豆不满意,笑完了之后便给红豆的脑袋一脚。是皮鞋,红豆晕厥前感受得到皮革的触觉。

  红豆从此就被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山沟,被换了一身衣裳,左胸有一块淡蓝色的咔叽布,上面缝有白布剪成的阿拉伯数字:003289,红豆看着这块咔叽布,不止一次对自己用汉语说,我是003289……

  "我有过自杀的机会,"红豆说,"可我怕。我怕死掉。"红豆这样说,满脸愧色。

  "你已经赢了红豆,你活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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