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飞宇 > 雨天的棉花糖 | 上页 下页


  红豆参军的那年我已经进了大学。我整天坐在图书馆里对付数不清的新鲜玩意。那年月的汉语语汇经历了一个战国时代,"主义"和"问题"蚂蚁一样繁殖问题与主义。"只要你一个小时不看书,"我的一位前辈同学在演讲会上伸出一个指头告诫说,"历史的车轮将从你的脊椎上隆隆驶过,把你碾成一张煎饼!"

  图书馆通往食堂的梧桐树阴下我得到了红豆当兵的消息,这条笔直的大道使图书馆与食堂产生了妙不可言的透视效果。班里的收发员拿着红豆的信件对我神秘地眼。这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子极其热衷旁人的隐私,为了收集第一手资料,他拼死拼活从一个与黑人兄弟谈恋爱的女生手里争取到了信箱钥匙。收发员走到我的面前,说,请客。我接过信,认出了红豆听话安分的女性笔迹。后来全班都知道了,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名字起得情意缠绵。红豆用还没有涨价的八分钱邮件告诉我,他当兵去了。听上去诗情画意。

  红豆熟悉大米的肠胃还没来得及适应馒头与面条,就在一个下雨的子夜静悄悄地钻进了南下的列车。他走进了热带雨林。他听到了枪声,真实的枪声。在枪声里头生命像夏天里的雪糕,红豆在一个夜间对我说,看不见有人碰你,你自己就会慢慢化掉。你总觉得你的背后有一支枪口如独眼瞎一样紧盯着你,掐你的生辰八字。

  红豆的部队在湿漉漉的瘴气世界里不算很长。我一直没有红豆的消息。战争结束后战斗英雄们来到了我们学校,我突然想起红豆的确有一阵子不给我来信了。英模们的报告结束后我决定到后台打听红豆。宣传部穿中山装的一位干事用巴掌挡住了我:"英雄们有伤,不能签名。"我说我不是求签名,是打听一个人。穿中山装的干事换出了另一只巴掌:"英雄们很虚弱,不能接待。"我看见我们的英模们由我们的校领导搀扶着走下阶梯,心中充满了对他们的敬意。但我没能打听到红豆。回寝室的路上已是黄昏,说不出的不祥感觉如黄昏时分的昆虫,在夕阳余晖中吃力地飘动并且闪烁。

  噩耗传来已是接近春节的那个雪天。纷扬的雪花与设想中的死亡气息完全吻合。红豆家的老式小瓦屋顶斑斑驳驳地积了一些雪,民政厅的几位领导在雪中从巷口的那端走向红豆家的旧式瓦房。他们证实了红豆牺牲的消息。红豆的母亲侧过脸让来人又说了一遍,随后坍倒了下去。红豆的父亲庄重地用左手从领导手中接过一堆红色与金色的东西,他的右手被美国人的炮弹留在了一九五二年的朝鲜。红豆父亲接过红色与金色的东西时,觉得今天与一九五二年只有一只断臂一样长,一伸手就能从这头摸到那头。民政厅的领导把红豆的骨灰放在日立牌黑白电视机前,说:"烈士的遗体已经难以辨认了,不过,根据烈士战友的分析,除了是烈士,不可能是别的人。"民政厅领导所说的烈士也就是红豆。红豆的名字现在就是烈士了。

  我们都在努力,试图从记忆中抹去红豆。那个漂亮的爱脸红的小伙子正在黑框的玻璃后面,用女性气很浓的眉眼以四十五度的视角微笑着审视人间。红豆的母亲把红豆那把二胡搁在遗像的左侧。红豆的母亲每天都要用干净的白布擦拭一尘不染的镜框玻璃。玻璃明亮得如红豆十八岁那年的目光一样清澈剔透。但那把二胡红豆的母亲从来不碰,两根琴弦因日积的粉尘显得臃肿。红豆的母亲说,这孩子的魂全在那两根弦上了,碰不得,一碰就是声音。

  小学五年级红豆买回了这把二胡。红豆的父亲相当生气甚至是相当绝望:红豆用十七元人民币买回了这把需要坐着玩的东西。这位光荣的残废军人盼望龙门出虎子,他的儿子能够威风八面。红豆令他绝望。红豆却从一个算命的瞎老头那里得到了二胡演奏的启蒙。蛇皮里沙哑的声音让红豆痴迷,一听到目光就呆了。红豆不认识乐谱,乐谱完全是视觉世界里的阿拉伯数字,不是流动好听的音符。红豆依靠瘦长指尖的耐心抚摸使琴弦动了恻隐之心。胡琴把所有的心思全都倾诉给红豆了。两根琴弦很听红豆的话,就像红豆听所有人的话一样。红豆放学后拿一张竹凳放在巷口,一巷子都塞满横秋老气。不满一年红豆学会了许多电影插曲。

  红豆的音乐记忆与生俱来,他母亲把它与红豆一同生下来了。红豆听完了乐曲就回家到胡琴上寻找,多难的曲子红豆都能找到,多贵重的曲子胡琴也总是愿意给他。看完了《英雄儿女》,红豆开始迷恋那些英雄赞歌,那些无限抒情的曲子成了红豆每日练习的压台戏。巷子里的人们很快听出来了,任何一首歌曲都能被红豆弄出伤心来,优美得走了调样。即使是革命歌曲也总是要哀婉凄迷的。那一回学校演出,红豆正在彩排《英雄赞歌》,校长走了过来。校长说,停。校长指着红豆说:"你伤心什么?"红豆怯生生地抬起头,两眼汪了两垛泪:"王成叔叔死了。""不是死了,是牺牲!"校长拿了一根鼓槌,"要拉得勇敢、自豪,要拉得有力量!是牺牲,不是死!"在鼓槌的威胁下红豆的演出果然一反常态,变得雄壮豪迈。但回到小巷口不久红豆就又把自己还给自己了。老太太们听着红豆的琴声时常背着红豆的母亲议论:"这孩子,命不那么硬。"话里头有了担忧。

  红豆这孩子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一把灰。放在一只精制的木盒子里。那把灰被人们称作烈士。

  毕业之后我令人陶醉地从高等学府返回故里,走进了机关大院。我对我的父母说,过些年我就会做官的。我一点也不脸红,一点也不。读书而做官本来就是中国历史的发展脉络。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仁者,我不做官谁做?我不做官做什么?我们不能让历史从我们这代人身上断了香火。我心安理得地走进了机关大院宣传部,端坐在淡黄色"机宣0748"号办公桌前,等待微笑与恭维话登门拜访。

  这一天风和日丽。风和太阳都像婚后第十七天的新娘,美丽而又疲惫。天上地下都是平安无事的样子。我坐在办公室里盼望出点什么事,但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安静得让人沮丧。我泡了茶,开始起草部长让我起草的讲演报告。

  事情发生在我写到"取得了伟大胜利"之后。这个我记得相当清楚。一般说,讲演报告中不能缺少"伟大胜利"这样营养丰富的词汇,但在这样的大补过后必须是一个减肥过程。减肥是困难的。这是常识。不能太腻了,却又不能伤了筋骨。我点上了一根烟,"取得了伟大胜利"之后时常令我大伤脑筋。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