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飞宇 >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 上页 下页


  水生说:“记住了。”

  六叔很满意地点点头,得意地嗯一声,慢慢从水中直起身来,说:“六叔没白叫你来,傻瓜姓了唐也会变得机灵。来,六叔给你打洋皂。”

  水生用手指抹了一把肥皂沫,问:“六叔,我给老爷做什么?”

  “想伺候老爷?六叔很大度地一笑,“不吃十年素,你就想伺候老爷?”

  水生抹一把脸上的肥皂沫,抬起头。

  六叔:“你去伺候一个女人。”

  水生一脸失望地说:“我不伺候女人。”

  六叔笑了笑,小声说:“是老爷的女人。老爷捧了十年了,大上海的歌舞皇后。”

  水生说:“我不会。”

  六叔说:“我又不是叫你做主干,做奴才,谁都学得会。”

  水生说:“我不学。”

  六叔的鼻孔里哼叽一声,说:“你不学?等见了她,你想学就来不及了。”

  水生问:“她是谁呀?”

  “她是谁?”六叔丢开水生,边把身子往水里沉边说,“这么多年了,我就知道她叫小金宝,属蛇,这还是老爷说的。”

  六叔把头沉到水下去,在水下吐出几只水泡泡,又把湿滚滚的大脑袋露出水面,像漂在水面的鱼。他又甩了甩脸上的水,晃了晃脑袋,说:“多少人想捧唐家的饭碗?在唐家吃饭的人,先得试用一个月。你能把一个月撑下来,这只烫饭碗你才捧得住。你不学?六叔混到今天这份上,在唐家都不晓得‘不’字怎么说。鸟小不知树林大,上海滩上多少人脑袋掉进了黄浦江,知不知道为什么?嗯?就因为说那个字!不?你小东西胆子可真大!要不是六叔你想当奴才还当不上呢!给我好好干,记住了?”

  水生老老实实说:“记住了。”

  逍遥脚景在外雨后

  大街两旁的灯光广告林立,一个个在天空和水泥地面的大片水洼里搔首弄姿。街上全是人,热热闹闹地走来走去。汽车被各种灯光染成杂色,像受了伤的巨形瓢虫那样花花绿绿地来回快速爬动,喇叭声与各种噪音混成响亮的一片。

  “逍遥城”三个大宇是由霓虹灯管组成的,多种不安稳的色彩迅速地闪耀并迅疾地死亡,行书的撇捺因灯管的狂飞乱舞变得焦躁浮动而又急功近利……

  逍遥城内压厅夜内

  舞厅内,豪华艳俗的大厅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各种灯光交织混杂,各种口音嗡嗡作响,烟雾被灯光染成五颜六色的怪样子。音乐很响,弧形的舞台上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快速地用双脚连续击打台面。

  水生换了一身于净的衣服。头发被梳得往两侧分开,他尾随六叔穿过一张一张发光的台面。灯红酒绿的场面使他恍如游梦,伴随着模糊的兴奋的犹疑胆怯。

  香按,冰块,领带,手表……

  洋人,中国人,西装,中式装……

  哈哈大笑的女人,快速跳舞的男人……

  上海是每一个外乡人的汹涌海面,六叔在这片汪洋里成了水生的唯一孤岛。水生小心地拉着六叔的手,吃惊而紧张地跟着,脚步犹疑不定,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波涛席卷而去。

  瞬的男人们做完了最后的几个动作,有人响亮地吹着口哨,有人大声喊好。

  六叔在大歌台前的一张台面坐下,为自己点了一杯酒和几颗冰块,给水生要了一小杯冰淇淋。水生没敢动,六叔把小杯推到水生面前,用下巴示意他吃。水生刚吃了一口,就停了,用手捂了嘴巴又卑怯又害羞地望着六叔。六叔靠在椅背上,胸脯笑得扩展开来。

  台上的乐手们重新就位,从在爵士鼓后面的鼓手拿起鼓捶,小捶在他的手上十分华丽地转了两转,几只金黄色的铜号就响起来。客人们发出一阵期待已久的响亮的欢呼,台上丝绒布拉开了,硕大的舞台上一下子拥上来十几个年轻女舞娘。她们的裙子很短,在旋转的灯光下,抬胳膊摆腿狂舞一气。

  水生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冰淇淋,从来没一下子看见这么多鲜艳活分的年轻女人,眼睛一下子就瞪起来了。

  一个穿得鲜红的女人就从后台没头没脑地走了上来,台下顿时爆一片欢呼与嗯哨。

  六叔也堆上灿烂的笑脸,跟众人一起俯下身,在水生耳边小声说:“小金宝。”

  水生只是瞪了眼睛看。

  小金宝在台上先来了四面八方式的亮相,然后一边跟着节奏摇来摆去,一边对着台下做出倾国倾城的诱人媚笑,在更大的一阵欢呼声浪中,她凑近麦克风,开口唱道:

  假正经,假正经,

  做人何必假正经。

  你想说,你就说,

  何必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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