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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图的另一迷人处是它的色彩。它的色彩相互区分又相互补充。区分与补充使地形与地貌产生了人文意义。但我眼里的色彩区分恰恰不是行政的,而是语言的。地图色彩的缤纷骨子里隐藏了语言的无限多样。上帝不会让人类操同一语言的,这不符合创世纪的初衷。我们没有必要统一什么,统一是一件不好的事,大统之后会有大难的,弄不好就要犯天条。

  离家时我只带了这张地图。我决定两手空空离开这个家。我够了。我受够了。林康终于去睡了。她和我吵了又吵,相持了两个星期。她一吵架便热情澎湃,目光里透视出世俗冲动与毁坏激情。她一吵架身体四周便散发出金属光芒和生命气息。林康在婚前曾是我的一只小鸟,只会歌唱春天、夏夜、植物与爱情。她的身高一米五八,她娇小的身躯在结婚之后裂变成原子弹,能量无比,威力无穷,笼罩了一层刺眼炫目的蘑菇云。她铁青了脸瞪着惊恐的眼睛对我一次又一次大声呼叫:去挣钱,去挣钱,快点去挣钱!这年头不是男人疯了,而是女人疯了。她们在梦中被钱惊醒,醒来之后就发现货币长了四条腿,在她们的身边疯狂无序地飞窜。她们高叫钱。这年头女人成为妻子后就再也不用地图比例尺去衡量世界了,而只用纸币。

  我已经放弃我的博士与命题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哲学家说得真好,我们不能放弃我们根本没有的东西。我决定走。离开原子弹,离开充满美丽与充满性高潮的一米五八。凌晨四点我悄悄取了背囊,里面只装了地图。我站在大街上,路灯一拳头把我的影子撂倒在水泥路面。我打了一个寒噤。凌晨四点宁静而又淫荡,对日出充满引诱与挑逗。

  铁轨伸向远方,发出锃亮的光,乌黑而沉重地闪烁。蒸汽机头在浓烈的白色气团中夜游,黑地喘粗气。铁轨与机头使世界贮满迷乱。凌晨四点的铁轨具有强烈的启发性,它们纵横交错,使"夜"与"终点"一同变得不可企及。我困得厉害。我把衣领竖直,把自己想像成站在铁轨上的狗。远方有许多骨头,它们对我发出青白色的光芒。

  我是在嗅觉的引导下来到海边的。火车的长途旅行使我们的听觉变得迟钝,嗅觉却异样活跃。我在昏睡中没有听见海浪的声音,——那种绵软的扑击体贴而又依恋,如做爱的尾声,轻轻悄悄地弥漫开来,再疲惫下去。但我闻见了海腥。我坚信大海就在前方,在地图的右侧一片淡蓝。初恋岁月林康的指尖曾指着蓝色海岸线对我说,这儿,这儿,你带我到这儿。那一年林康十九岁,在西语系读英语二年级。林康十九岁那年通体有一股极好的弹性,如一只乒乓球,在校园道路上跳来蹦去。她的马尾松纷乱如麻,成为红蜻蜓与彩蝴蝶的纯情偶像。我和林康的相识完全是偶然的,而恋爱却是必然的,因为"爱情只是偶然的擦肩而过"。

  我一直弄不清林康这句话的出处,可能是她的脱口而出。被爱情闹的。恋爱能使十九岁的女子一不小心就说出许多真理。我和林康相识在下雨的路上。她头上举着一本书,张大了嘴巴直冲而来,溅了我一身泥。我说你站住,她就站住。我说我送你。她的眼睛与我的眼睛有了幸福的三十一厘米落差。那时林康的皮肤像瓷器。十九岁,还没有退釉。我相信喜欢新奇的人都这样,他们的恋爱十有八九都始于雨伞下面,而雨伞下建立起来的婚姻十有八九都是灾难,又将终结于某个凌晨四点。后来我们就有了接吻,她说,接吻真好。接下来当然就有了做爱,她又说,做爱真好。后来她嫁给了我。新婚之夜林康告诉我,做新娘真好。在第一个"真好"与第三个"真好"之间,林康从我这里染上了爱看地图的毛病。我们做了许多计划,所有杳无人迹的地方都有我们想像的双飞翼,开满温馨的并蒂莲。林康的尖细指头摁在地图上,一遍又一遍呢喃,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我一一答应。世界是所有新郎的后花园。

  在海上我打开地图。船沿着海平面的弧线向深海航行。地图的四只角在海风中劈啪作响。海碧蓝,望不尽的全是水。世界不复杂,就是水的这边与那边。在海上我马上发现地图失去了意义。海的巨大流动使人类的概括力变得无足轻重。我在甲板上遗忘了平衡,开始晕海,吐了很多腐烂物质与琐碎颜色。吐完了我蒙头大睡。我做了很多梦。它最初涉及老子和爱因斯坦完全是意外。我梦见他们俩是上帝给我的礼物。老子身穿灰色中山装,对爱因斯坦说,欢迎你来,爱因斯坦先生。爱因斯坦说,很高兴见到你,老子先生。老子坐下去,点上烟,认真地品完第一口,说,我们可以谈谈哲学问题,别的事让他们谈去——你应当读过我的书,我写过一本《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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