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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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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回到驾驶室,客气地、甚至是卑微地说:“老大,怎么走?” 王大夫的嘴角吊上去了,他什么时候成“老大”了?但王大夫即刻就明白过来了,他今天实在是不礼貌了。他平时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但不礼貌的回报是如此的丰厚,司机反过来对他礼貌了。这是一笔怎样混账的账?回过头来他得好好算一算。 “公园路菜场。”王大夫说。 王大夫到家了。上楼的时候心里头在打鼓。这里头有犹豫,也有胆怯,主要的却还是胆法。盲人和健全人打交道始终是胆怯的,道理很简单,他们在明处,健全人却藏在暗处。这就是为什么盲人一般不和健全人打交道的根本缘由。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是有眼睛的动物,是无所不知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 他要打交道的可是“规矩人”哪,离鬼神已经不远了。 一进家门王大夫就吃了一惊,弟弟在家。这个浑球,他居然还好意思坐在家里,客人一样,悠悠闲闲地等他这么一个冤大头。王大夫的血顿时就热了。好几个人都坐在沙发上,很显然,都在等他。他们太自在了,正在看电视。电视机里热闹了,咣叮咣当的,是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准确地说,是金属与金属的搏杀。刀、枪、剑、戟的声音回响在客厅里,残暴而又锐利,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悦耳,悠扬了。他们一定在看一部功夫片,要不就是一部黑帮片。功夫片王大夫是知道的,它有一个最为基本的精神,拳头或子弹最终将捍卫真理。 王大夫突然就回忆起出租车来了,他是不礼貌的,得到的却是最为恭谦的回报。都成“老大”了。王大夫径直走到沙发的面前,电视里的声音减弱下去了。王大夫的肩膀上突然就是一只手,他感觉出来了,是弟弟。王大夫的血当即就热了,有了沸腾的和不可遏制的迹象。王大夫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有了光感,透明了,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光芒。王大夫笑笑,伸出右手,他要和自己的弟弟握个手。王大夫的右手刚刚握住弟弟的右手,他的左手出动了,带着一阵风,他的巴掌准确无误地抽在了弟弟的脸上。 “滚出去!”王大夫吼道,“给我滚出去!你不配呆在这个家里!” “他不能走。”好听的声音说。 “我不想见到这个人,”王大夫说。“——我说过了,这是我们俩的事。”王大夫突然笑起来,说:“我跑不了。我也不想跑。” “钱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给钱。我们走。” “不行。他先走。” “他不能走。”好听的声音说。 “他走,我给钱。他不走,我不给——你们商量一下。” 王大夫丢下这句话,一个人到厨房去了。 一进厨房王大夫就拉开了冰箱。他把裤腰带翻了过来,扯出钱,扔了进去。王大夫附带摸出了两只冰块,一把捂在了嘴里。听见弟弟出门了,王大夫开始咀嚼。冰块被他嚼得嘎嘣嘎嘣响。王大夫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了。他脱去了上衣,提着菜刀,再一次回到了客厅。 客厅里静极了。静到王大夫能感觉到墙壁、沙发、茶几上的杯盏。当然,还有菜刀。刀口正发出白花花的鸣响。 好听的声音说:“你想好了。是你想玩这个的。我们没想玩。我们可是规矩人。可我们也会玩。” 王大夫说:“我没让你们玩这个。”王大夫提起刀,对着自己的胸脯突然就是一下。他划下去了。血似乎有点害羞,还等待了那么一小会儿,出来了。一出来它就不再害羞了,叉开了大腿,沿着王大夫的胸、腹,十分精确地流向了王大夫的裤子。血真热啊。像亲人的抚摸。 王大夫说:“知道我们瞎子最爱什么?” 王大夫说:“钱。” 王大夫说:“我们的钱和你们的钱是不一样的。” 王大夫说:“你们把钱叫做钱,我们把钱叫做命。” 王大夫说:“没钱了,我们就没命了。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我们瞎子会死在哪里。” 王大夫说:“你们在大街上见过讨饭的瞎子没有?见过。” 王大夫说:“讨饭我也会。你们信不信?” 王大夫说:“可我不能。” 王大夫说:“我是我爹妈生的,我不能。” 王大夫说:“我们有一张脸哪。” 王大夫说:“我们要这张脸。” 王大夫说:“我们还爱这张脸。” 王大夫说:“要不然我们还怎么活?” 王大夫说:“我得拿我自己当人。” 王大夫说:“拿自己当人,你们懂不懂?” 王大夫说:“你们不懂。” 王大夫说:“两万五我不能给你们。” 王大夫说:“我要把两万五给了你们,我就得去讨饭。” 王大夫说:“我的钱是怎么来的?” 王大夫说:“给你们捏脚。” 王大夫说:“两万五我要捏多少只脚?” 王大夫说:“一双脚十五块。一只脚七块五。” 王大夫说:“两万五我要捏三千三百三十三只脚。” 王大夫说:“钱我就不给你们了。” 王大夫说:“可账我也不能赖。” 王大夫说:“我就给你们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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