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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我发现了,我发现啦!时间不是圆的!不是三角的!不是封闭的!”

  既然时间不是封闭的,咔嚓就不可能是囚徒,从来都不是。它拥有无限的可能。通过艰苦卓绝的探险,小马终于发现了时间最为简单的真相。这个真相恰恰是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的——眼见不为实。如果小马是个先天的盲人,换句话说,如果他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那只该死的老式台钟,他怎么会认为时间是圆的呢?咔嚓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囚徒。

  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高傲的笑容终于挂在了小马的脸上。

  时间有可能是硬的,也可能是软的;时间可能在物体的外面,也可能在物体的里面;咔与嚓之间可能有一个可疑的空隙,咔与嚓之间也可能没有一个可疑的空隙;时间可以有形状,也可以没有形状。小马看到时间魔幻的表情了,它深不可测。如果一定要把它弄清楚,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贯穿它,从时间的这头贯穿到时间的那头。

  人类撒谎了。人类在自作多情。人类把时间装在了盒子里,自以为控制它了,自以为可以看见它了。还让它咔嚓。在时间面前,每一个人都是瞎子。要想看见时间的真面目,办法只有一个,你从此脱离了时间。

  小马就此懂得了时间的含义,要想和时间在一起,你必须放弃你的身体。放弃他人,也放弃自己。这一点只有盲人才能做到。健全人其实都受控于他们的眼睛,他们永远也做不到与时间如影随形。

  与时间在一起,与咔嚓在一起,这就是小马的沉默。

  ——沉默中的沉默却是另外的一副样子。沉默中的沉默不再是沉默。小马没有和时间在一起,他被时间彻底地抛弃了。他学会了关注。小马机警地关注嫂子的一举一动,甚至,嫂子的一个转身。嫂子在转身的时候空气会动,小马能感受到这种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震颤。休息室不再是休息室,小马的眼前突然呈现出童年时代的场景,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蓝天,有白云。还有金色的阳光。嫂子是一只蝴蝶,她在无声地飞。蝴蝶真多啊,满天遍野,一大群,拥挤,斑斓。但嫂子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即使有再多的蝴蝶嫂子也能和它们区分开来:她是唯一的一只玉蝴蝶。在众多的蝴蝶中,嫂子是那样的醒目,她的翅膀上有瑰丽的图案,她的翅膀发出了毛茸茸的光芒。她在翩翩起舞。她的翻飞没有一点喧闹,一会儿上去了,一会儿又下来了,最终,她离开了蝴蝶群,安静地栖息在了一片修长的叶片上。她的整个身躯就是两片巨大的玉色的翅膀,平行,对称,轻巧而又富丽堂皇。

  “小马,你干吗跟着我?”嫂子说,“你坏。你坏死了!”

  小马壮着胆子,同样栖息在嫂子的那片叶子上了。嫂子是没有体重的,小马也是没有体重的,但是,修长的叶子还是晃动了一下。嫂子一定感受到了这阵晃动,她再一次起飞了。然而,这一次的起飞不同了,浩瀚的晴空万里无云。浩瀚的晴空一碧如洗。浩瀚的晴空只有两样东西,嫂子,还有小马自己。小马的心情无限地轻飏,他尾随着嫂子,满世界就只剩下了四只自由自在的翅膀。

  嫂子再一次栖息下来了。这一次她栖息在了水边。小马围绕着嫂子,在飞,小心翼翼,最终,他栖息了。这是一次壮丽的栖息——小马栖息在了嫂子的身上。一阵风过来了,嫂子和小马的身体就起伏起来了,像颠簸,像荡漾,激动人心,却又心安理得。小马侧过头去,他在水中看到了他和嫂子的倒影,这一来又仿佛是嫂子栖息在小马的身上了。嫂子的倒影是多么的华美,而自己呢?却是一只黑蝴蝶,是蠢笨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只蠢笨的飞蛾。小马自惭形秽了,他的眼前一黑,身体从嫂子的身上滑落下来了,不可挽回,掉在了水里。

  这时候偏偏就过来了一大群的鱼。是鱼群。它们黑压压的,成千上万。每一条鱼都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长短,一样的大小。小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飞蛾了。而是一条鱼。他混杂在鱼群里,和所有的鱼都是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大小。这个发现让小马恐惧了:到底哪一条鱼才是自己呢?茫茫鱼海,鱼海茫茫啊,嫂子还能辨认出自己么?小马奋力来到了水面,竭尽全力,想跳出去。可是,小马的努力是徒劳的,他的跃起没用,每一次都是以回落到水中作为收场。连声音都没有,连一朵水花都没能溅起。

  为了确认自我,小马想从鱼群当中脱离出来。然而,不敢。离开了他的鱼群,他只能独自面对无边的大海。他不敢。离群索居是怎样的一种大孤独?他不敢。离开?还是不离开?小马在挣扎。挣扎的结果给小马带来了绝望,他气息奄奄,奄奄一息。小马感觉到自己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力气,他的身体翻过去了。他白色的肚皮即将漂浮在水面。他的命运将是以尸体的形式随波逐流。

  一条海豚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它光洁,润滑。全身的线条清晰而又流畅。它游过来了,为了前进,它的身躯在不停地扭动。它一边游,一边对着鱼群喊:“小马,小马,我是嫂子!”小马一个激灵,抖擞了精神,跟上去了。小马大声地喊道:“嫂子!我是小马!”嫂子停住了,用她溜圆的眼睛望着小马,不信。嫂子不相信眼前的家伙就是小马。如果它是小马,那么,大海里谁又不是小马呢?小马急了。小马仰过身子,说:“嫂子你看,我的脖子上有一条很大的疤!”嫂子看见了,她看见了。小马永远也不能依靠自己的脸庞去证明自己,然而,一道骇人的伤痕让他们重逢了。这叫人心痛。然而,他们没有心痛,他们激动,无比地激动,想拥抱。可是,他们没有胳膊,没有手。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相对而泣。一颗又一颗巨大的泪珠流出了眼眶。他们的眼泪是气泡。气泡哗啦啦,哗啦啦,笔直地扑向了遥不可及的天空。

  “我从来都没这么哭过,”嫂子说,“小马你坏死了!”

  小马就这样坐在休息室里,做着他的白日梦,无休无止。在白日梦里,嫂子已经把他死死地拽住了。在嫂子没有任何动静的时候,嫂子是一只蝴蝶,嫂子是一条鱼,嫂子是一抹光,一阵香,嫂子是花瓣上的露珠,山尖上的云。嫂子更是一条蛇,沿着小马的脚面,盘旋而上,一直纠缠到小马的头顶。小马就默默地站起来了,身上盘了一条蛇。他是休息室里无中生有的华表。

  但嫂子在休息室里不可能永远是坐着的,她毕竟有走动的时候。只要嫂子一抬脚,哪怕是再小的脚步声,小马也能在第一时间把它捕捉到,并放大到惊人的地步。嫂子的脚步声有她的特点,一只脚的声音始终比另一只脚的声音要大一些。这一来嫂子就是一匹马了。当嫂子以一匹马的形象出现的时候,休息室的空间动人了,即刻就变成了水草丰美的大草原。这一切都是小马为嫂子预备好了的。

  小马固执地认定嫂子是一匹棕红马。小马在无意间听客人们说起过的,嫂子的头发煽过油,标准的棕红色。现在,嫂子的鬃毛和尾巴都是棕红色的。当嫂子扬起她的四只蹄子之后,她修长的鬃毛像风中的波浪,她修长的尾巴同样是风中的波浪。小马在八岁的时候见过一次真正的马,马的睫毛给了小马无限深刻的印象。马的眼睛是清亮的,这清亮来自于它的潮湿。在潮湿的眼睛四周,马的睫毛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迷人了。含情脉脉,可以看见远山的影子。嫂子用她椭圆形的和潮湿的眼睛看了小马一眼,长嘶一声,纵情驰奔了。小马紧紧地跟随,一直就在嫂子的一侧,他们是并驾齐驱的。因为速度,他们的奔跑产生了风。风撞在了小马的瞳孔上,形成了一道根本就不可能察觉的弧线。风从小马的眼角膜上滑过去了。多么地清凉,多么地悠扬。嫂子的瞳孔一定感觉到了这阵风,她的蹄子得意起来,差不多就腾空了。

  嫂子说:“小马,你是真正的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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