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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话题已经从酒吧里的背景音乐上引发开来了。这是沙复明的一个小小的计谋,必须把话题引导到自己的强项上去。慢慢地,沙复明控制住了话题,拥有了话语的控制权。和这个年纪的许多孩子一样,他们所依仗的不是理解,而是记忆力,沙复明就开始大量地引用格言,当然,还有警句。沙复明用格言和警句论述了音乐和灵魂的关系,一大堆。在一大堆的格言与警句面前,沙复明突然一个急刹车,意识到了,女孩子都已经好半天没有开口了。人家也许不感兴趣了吧?沙复明只好停顿下来。可以说戛然而止。女孩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我在听呢。”为了表明她真的“在听”,她拽出了沙复明的一只手,一起放在了桌面上。她说:“我在听呢。”

  沙复明的双手是合十的,放在大腿的中间,被两只膝盖夹得死死的。现在,他的左手被女孩拽出来了,放在了桌面上。她的手掌是仰着的,而他的手掌则俯着。女孩的手指找到了沙复明的手指缝,扣起来了。这个看不见的场景远远超出了沙复明的想象,他无法想象两只毫不相干的手可以呈现出这样一种简单而又复杂的结构关系,像精密的设计,每一根手指与每一个手指缝都派上了用场。很结实,很稳固。他的手却无力了,有些颤。内心却掀起了波涛,自信与自卑在不要命地荡漾。上去了,又下来了,下来了,又上去了。

  仿佛是在原地,似乎又去了远方。沙复明稳定下来,慢慢地,他们聊到唐诗上去了。唐诗是沙复明最为擅长的领域了,他出色的记忆力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能背。说一会儿他就引用一两句,再说一会儿他就再引用一两句。虽说是闲聊,可他的闲聊显得格外地有理有据,都是有出处的。是有底子的模样。腹有诗书气自华,沙复明的才华出来了,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气质”。他一边聊,一边引用,还一边阐发。可到底还是不自信,就想知道女孩是不是在听。女孩在听。她已经把另外的一只手加在沙复明的手上了。这等于说,她小小的巴掌已经把沙复明的手捂在了掌心。沙复明再一次停顿下来。他不敢张嘴,一张嘴他的心脏就要蹦出去了。

  “你叫什么?”女孩问。

  “沙复明。”沙复明伸出脖子,咽了咽,说,“黄沙的沙,光复的复,明亮的明——你呢?”

  为了能把自己的姓名介绍得清晰一些,女孩子有创意了。她从杯子里取出一块冰,拉过沙复明的胳膊,在沙复明胳膊上写下了三个字。

  沙复明的胳膊感受到了冰。他的胳膊感受到了冰凉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这感受是那样地奇特,沁人心脾了。由于温度的关系,女孩子的一横一竖与一撇一捺就不再是“写”出来的了,而是“刻”。铭心刻骨的“刻”。沙复明腰部的那一把慢慢地直了起来。他想闭上眼睛。他担心自己的眼睛流露出迷茫的内容。但是,他没有闭,睁开了,目视前方。

  女孩子却顽皮了,执意让他大声地说出她的名字。“告诉我,我是谁?”

  沙复明抽回自己的胳膊。静默了好大的一会儿,沙复明终于说:“我,不识字的。”

  沙复明说的是实情。他说的是汉语,其实,这汉语又不是真正的汉语,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准确地说,是盲文。他没有学过一天的汉字。尽管他可以熟练地背诵《唐诗三百首》。

  女孩子笑了。以为沙复明在和他逗。女孩说:“对,你不识字。你‘还’是个文盲呢。”

  一个人在极力表现自信心的时候是顾不上玩笑的,沙复明转过脸,正色说:“我不是文盲。可是我真的不识字。”

  沙复明脸上的表情让事态重大起来。女孩子端详了半天,相信了。“怎么可能呢?”女孩子说。

  沙复明说:“我学的是盲文。”为了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也为了使谈话能够走向深入,他问清楚女孩子的姓名,同样摸出了一块冰,捂在掌心。冰化了,开始流淌。沙复明伸出他的食指,郑重其事了。他在桌面上“写”下了“向天纵”这三个字,其实是一些水珠,是大小不等的小圆点。

  向天纵望着桌面,桌面上是杂乱的却又是有序的水珠。这就是她了。这就是她的姓和名了。向天纵向左歪过脑袋,看,向右歪过脑袋,看。多么古怪的语言!他们一直在说话,可是,沙复明使用的其实是“外语”。这感觉奇妙了,有趣了,多好玩哦,是罗曼蒂克的场景,可遇不可求。向天纵的双手一把捂住沙复明的脸,在酒吧里喊了起来:“你真——酷哎!”

  沙复明对语气的理解力等同于他对语言的理解力。他从向天纵的语气里把所有的自信都找回来了。更何况他的脸还在向天纵的手心里呢。沙复明直起脖子,咳嗽了一声,要咧开嘴笑。因为担心被向天纵看见,即刻又止住了。这很难,可沙复明用他无比坚强的神经控制住了,他做到了。笑是一个好东西,也是一个坏东西,好和坏取决于它的时机。有时候,一个人的笑容会使他丧失他的尊严。沙复明绝对不能让自己失去尊严。沙复明故作镇定,再一次开口说话了。这一次的说话不同于一般,几乎就是一场学术报告:

  “这是一种很年轻的语言,它的创造者姓黄,叫黄乃。黄乃你也许不知道,但他的父亲你一定知道,那就是我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民主革命家、辛亥革命重要的领导人,黄兴。黄乃是黄兴最小的儿子。他是一个遗腹子。”

  “黄乃在年轻的时候喜欢足球,由于踢足球受伤,黄乃失去了他的右眼。一九四九年,左眼视网膜脱落,从此双目失明。”

  “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对黄乃的病情十分关心,一九五。年,周总理把黄乃送到了苏联,准确地说,前苏联。终因发病过久,医治无效。”

  “黑暗使黄乃更加懂得光明的意义,他想起了千千万万的盲人是多么的需要一种理想的文字来学习文化、交流思想啊。但是,当时的中国流传着两种盲文,都有很大的缺陷,黄乃下定了决心,决定创造一种崭新的盲文。”

  “经过无数次的试验、失败、改进,一九五二年,黄乃研究出了以北京语音为标准、以普通话为基础的拼音盲文体系,第二年,获得了国家教育部的批准,并在全中国推广。

  “由于有了盲文,所有的盲人一下子有了眼睛,许多盲人成了教师、作家和音乐家。郑州有一位盲姑娘,叫王虹,经过艰苦的努力,最终成了广播电台的节目主持人。”

  沙复明其实不是在讲话,而是背诵了——这些话他在课堂上听过多少遍了,除了“准确地说,前苏联”是他临时加进去的,其他的部分他已经烂熟于心。沙复明怎么能仅仅局限于背诵呢?他说:

  “中国的盲文其实就是拼音,也就是拉丁化。五四运动之后不少学者一直在呼吁汉语的拉丁化,很遗憾,后来没有实施。如果实施了,我们在语言学习上起码可以节省二分之一的时间。只有我们盲文坚持了汉语拉丁化的道路。盲文其实很科学。”

  这才是沙复明最想说的。最想说的说完了,沙复明十分恰当地停止了谈话。该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别人了。

  “你怎么这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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