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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南京。南京啊南京。当金嫣还在大连的时候,南京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像一个谜语,隐藏在谜语的背后。而现在,南京哗啦一下,近了,就在上海的边沿。金嫣突然就感到了一阵害怕,是“近乡情更怯”的恐惧。可金嫣哪里还有时间害怕,她的心早已是一颗子弹,经过五个多月的瞄准,“啪”的一声,她扣动了扳机,她把她自己射出去了。也就是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当然,还有二十多分钟的汽车,第二天的下午三点二十七分,出租车稳稳当当地停泊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

  金嫣推开“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玻璃门,款款走了进去。她要点钟。她点名要了徐泰来。前台小姐告诉她,徐大夫正在上钟,我给你另外安排吧。金嫣平平淡淡地给了前台小姐三个字:

  “我等他。”

  “我等他。”金嫣等待徐泰来已经等了多久了?她哪里还在乎再等一会儿?以往的“等”是怎样的一种等,那是空等、痴等和傻等,陪伴她的只是一个人的恋爱,其实是煎熬。现在,不一样了。等的这一头和等的那一头都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她突然就爱上了现在的“等”,她要用心地消化并享受现在的“等”。金嫣说:“给我来杯水。”

  在后来的日子里,金嫣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平静与镇定。她怎么能这样地平静与镇定呢?她是怎样做到的呢?太不同寻常了。金嫣惊诧于自己的心如止水。她就觉得她和泰来之间一定有上一辈子的前缘,经历了纷繁而又复杂的转世投胎,她,和他,又一次见了面。就这么简单。

  徐泰来终于出现在了金嫣的面前。很模糊,雾蒙蒙的,是个大概。然而,金嫣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实体”。高度在一米七六的样子。金嫣的眼睛和别的盲人不一样,她既是一个盲人,又不能算是一个彻底的盲人。她能够看到一些。只是不真切。她的视力毁坏于十年之前的黄斑病变。黄斑病变是一种十分阴险的眼疾,它是漫长的,一点一点的,让你的视力逐渐地减退,视域则一点一点地减小,最后,这个世界就什么都没了。金嫣的视力现在还有一些,却是棍状的,能看见垂直的正前方,当然,距离很有限,也就是几厘米的样子。如果拿一面镜子,金嫣只要把鼻尖贴到镜面上去,她还是可以照镜子的。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如果金嫣把徐泰来抓住,一直拉到自己的面前,金嫣努力一下,完全可以看清徐泰来的长相。但是金嫣丝毫也不在意徐泰来的长相。和他的杜鹃啼血比较起来,一个男人的长相又算得了什么。

  泰来的手指头终于落在金嫣的身上了。第一步当然是脖子。他在给她做放松。他的手偏瘦。力量却还是有的。手指的关节有些松弛,完全符合他脆弱和被动的天性。从动作的幅度和力度上看,不是一个自信的人,是谨小和慎微的样子。不会偷工。每一个穴位都关照到了。到了敏感的部位,他的指头体贴,知道从客人的角度去感同身受。他是一个左撇子。

  老天爷开眼了。从听说徐泰来的那一刻起,金嫣就知道徐泰来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仿佛受到了神谕,对徐泰来,金嫣一无所知,却又了如指掌。现在看起来是真的。泰来就是金嫣想要的那一号。他是她的款。金嫣不喜欢强势的男人。强势的男人包打天下,然后,女人们在他的怀里小鸟依人。金嫣不要。金嫣所钟情的男人不是这样的。对金嫣来说,好男人的先决条件是柔软,最好能有一点缠绵。然后,金嫣像一个大姐,或者说,母亲,罩住他,引领着他。金嫣所痴迷的爱情是溺爱的,她就是要溺爱她的男人,让他晕,一步也不能离开。金嫣有过一次短暂的爱情,小伙子的视力不错,能看到一些。就是这么一点可怜的视力把小伙子害了,他的自我感觉极度良好,在金嫣的面前飞扬跋扈。金嫣都和他接吻了。但是,只接了一次吻,金嫣果断地提出了分手。金嫣不喜欢他的吻。他的吻太自我、太侵略,能吃人的。金嫣渴望的是把“心爱的男人”搂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一点一点地把他给吃了。金嫣了解她自己,她的爱是抽象的,却更是磅礴的,席卷的,包裹的,母老虎式的。她喜欢乖男人,听话的男人,惧内的男人,柔情的男人,黏着她不肯松手的男人。和“被爱”比较起来,金嫣更在乎“爱”,只在乎“爱”。

  金嫣的黄斑病变开始于十岁。在十岁到十七岁之间,金嫣的生活差不多就是看病。八年的看病生涯给了金嫣一个基本的事实,她的眼疾越看越重,她的视力越来越差,是不可挽回的趋势。金嫣最终说服了她的父母,不看了。失明当然是极其痛苦的,但是,金嫣和别人的失明似乎又不太一样,她的失明毕竟有一个渐变的过程,是一路铺垫着过来的,每一步都做足了心理上的准备。十七岁,在一个女孩子最为充分、最为饱满的年纪,金嫣放弃了治疗,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后的辉煌。她开始挥霍自己的视力,她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不停地看。看书,看报,看戏,看电影,看电视,看碟片。她的看很快就有了一个中心,或者说,主题,那就是书本和影视里的爱情。

  爱情多好哇,它感人,曲折,富有戏剧性,衣食无忧,撇开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药。爱情迷人啊。即使这爱情是人家的,那又怎么样?“看看”呗。“看看”也是好的。慢慢地,金嫣又看出新的头绪出来了,爱情其实还是初步的,它往往只是一个铺垫。最吸引人的又是什么呢?婚礼。金嫣太喜爱小说和电影里的婚礼了,尤其是电影。她总共看过多少婚礼?数不过来了。古今中外的都有。金嫣很快从电影里的婚礼上总结出戏剧的规律来了,戏剧不外乎悲剧和喜剧,一切喜剧都以婚礼结束,而一切悲剧只能以死亡收场。婚礼,还有死亡,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了。说什么政治,说什么经济,说什么军事,说什么外交,说什么性格,说什么命运,说什么文化,说什么民族,说什么时代,说什么风俗,说什么幸福,说什么悲伤,说什么饮食,说什么服装,说什么拟古,说什么时尚,别弄得那么玄乎,看一看婚礼吧,都在上头。

  作为一个心智特别的姑娘,金嫣知道了,她终究会是一个瞎子,她的心该收一收了。老天爷不会给她太多的机会的。除了不被饿死,不被冻死,还能做什么呢?只有爱情了。但她的爱情尚未来临。金嫣告诉自己,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爱情不能没有。她要把她的爱情装点好。怎么才能装点好呢?除了好好谈,最盛大的举动就是婚礼了。某种意义上说,从放弃了治疗的那一刻起,金嫣每一天都在婚礼上。她把自己放在了小说里头,她把自己放在了电影和电视剧里头。

  她一直在结婚——有时候是在东北,有时候是在西南,有时候是在中国,有时候是在国外,有时候是在远古,有时候是在现代。这是金嫣的秘密,她一点也不害羞,相反,婚礼在支撑着她,给她蛋白质,给她维生素,给她风,给她雨,给她阳光,给她积雪。当然,金嫣不只是幸福,担心也是有的,金嫣最大的担心就是婚礼之前双目失明。无论如何也要在双目失明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要把自己的婚礼录下来,运气好的话,她还可以把自己的录像每天看一遍,即使趴在屏幕上,她也要看。直到自己的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为止。有一个成语是怎么说的,望穿双眼。

  还有一个成语,望穿秋水。金嫣是记得自己的眼睛的,在没有黄斑病变之前,她的眼睛又清,又澈,又亮,又明,还有点涟漪,还有点晃。再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她的眼睛不是秋水又是什么?金嫣有时候就想了,幸亏自己的眼睛不好,要是一切都好的话,她在勾引男人方面也许有一手。这些都是说不定的事情。

  金嫣趴在床上,感受着徐泰来的手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像在做梦。但她无比倔强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梦。是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挺住,要挺住,这不是梦,是真的。她多么想翻过身来,紧紧地抓住泰来的手,告诉他,我们已经恋爱很久了,你知道吗?

  金嫣说:“轻一点。”

  金嫣说:“再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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