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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其实王大夫错了。小孔忧心忡忡是真的,却不是为了当老板娘,而是别的。到现在为止,小孔潜入到南京其实还是一个秘密,她一直还瞒着她的父母亲。她不敢把她恋爱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不可能答应的。尤其是她的父亲。

  关于男朋友,小孔的父母对小孔一直有一个简单的希望,其实是命令——别的都可以将就,在视力上必须有明确的要求。无论如何,一定要有视力。全盲绝对不可以。远走深圳的前夜,父母把一切都对小孔挑明了,概括起来说,你的恋爱和婚姻我们都不干涉,但你要记住了,生活是“过”出来的,不是“摸”出来的,你已经是全盲了,我们不可能答应你嫁给一个“摸”着“过”日子的男人!

  事实上,为了找个人可以和自己一起“过”,小孔努力过。很遗憾,除了眼泪,她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得到的小孔反而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他(或她)多么聪敏,多么明理,一旦做了盲人的父母,他(或她)自己首先就瞎了,一辈子都生活在自己的一厢情愿里头。小孔又何尝不想找一个一起“过”日子的人呢?难哪。然而,盲人的父母就是盲人的父母,他们的固执是不讲道理的,原因很简单,在孩子的面前,他们的付出非比寻常;他们的担忧非比寻常;他们的希望非比寻常;他们的爱非比寻常。一句话,他们对孩子的基本要求就必然非比寻常。他们的本意绝不是干涉孩子们的婚姻,可他们必须要干涉,不放心哪。

  王大夫恰恰就是全盲。从恋爱的一开始,小孔就打定主意了,先瞒着家里,处处看。哪里能那么巧,一辈子正好就赶上这一锤子买卖。处了一些日子,爱上了。小孔对自己的感情向来是警惕的,可是,当一个女孩子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时候,警惕又有什么用?爱情是小蚂蚁,千里之堤就等着毁于蚁穴。小孔只是在自己千里之堤上头开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口子,后来想堵的,来不及了。小孔就哭。哭完了,小孔决定爱。小孔有自己小算盘,等事态到了一定的火候,也就是常人所说的“生米煮成了熟饭”,回过头来总是有办法的。当然,得有非比寻常的耐心。话又说回来了,做盲人的就必须有耐心。耐心是盲人的命根子,只有耐心才能配得上他们看不见的眼睛。说到底,盲人要学会等。无论遇上什么事,盲人都不能急吼吼地扑上去,一扑,摔倒了。也许还要赔进去一嘴的牙。

  小孔可以等,恋爱却不等人。小孔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恋爱居然会以这样一种令人眩晕的速度奔涌起来,她这么快就来到了南京。说起南京,小孔的心潮澎湃了,那是怎样的波澜壮阔。是王大夫向小孔提起来的,他想带着小孔“一起到南京去”过春节。“一起到南京去”隐藏了怎样的潜台词,小孔不是小姑娘,知道的。小孔没有答腔。不是不想答,是不敢答。她知道她的声音是怎样的,一定会颤抖得失去了体面。王大夫没有得到答案,吓得缩回去了。小孔不敢答腔还不只是紧张,这里头有她人生最为重大的那一个步骤。

  一旦跨出去,她就再也不回头了。“不回头”就必然带来这样的一个问题:背叛自己的父母。这“背叛”具有怎样的含义,健全人通常是理解不了的。小孔又哭。还是哭。然而,“一起到南京去”这六个字拥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它蛊惑人心,散发出妖冶的召唤。它们像丝,把小孔捆起来了,把小孔绕起来了,把小孔缠起来了,它还把小孔缝起来了。小孔自己都知道了,是她自己在吐丝。她在作茧自缚。一遍又一遍的,到最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在沉迷。

  小孔可没有沉迷。她行动了。小孔的行动惊天动地,说出口能吓死人。她去了一趟美发店,把头发重新做过了。做好了头发,她开始买。她买了一双高跟鞋。高跟鞋是盲人的忌讳,其实用不上的,但是,哪怕就穿一次,就用一天,就两个小时,她舍得。她还买了一套戴安芬内衣,很薄,摸上去有叹为观止的针织镂空。最后,她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其实是勇气,买了一瓶香奈尔五号。为什么要买这个?这就牵扯到两个年轻的女客人了,其中的一个是小孔的贵宾。她们一边享受着推拿,一边在聊天,海阔天空的。其实是做梦。

  梦想着自己奢靡的、不着边际的生活。她们一下子就聊起了高阔而又豪华的海景房,聊起了窗帘,床,还有一个迷人的、在床上像一台永动机的男人。小孔的贵宾马上就引用了玛丽莲?梦露的名言,她说,如果有这样的日子的话,她“睡觉的时候只穿香奈尔五号”。另一个就笑,说她骚。这句话小孔其实并没有听懂,然而,究竟是女人,几乎就在同时,小孔又懂了。小孔的心突然就是一阵慌,她对“只穿香奈尔五号”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狂想。

  等把这一切都置办好了,小孔甚至把自己都吓住了,这不是把自己嫁出去么?是的,小孔是要把自己悄悄地嫁出去。一切都预备好了,年底也逼近了,王大夫的那一头却沉默了,再也不提南京的事。王大夫到底碰过一次钉子了,哪里还有勇气。没有了。最终还是小孔把电话打过去的。小孔说,日子一天天靠近啦,你到底回不回南京哪?王大夫支吾了半天,说,是啊,是啊。小孔压住性子,问,是啊是啊是什么意思?王大夫这个木头,居然还是“是啊是啊”。小孔上火了,主要是委屈,对着手机喊道,你可想好了!想好了再给我打电话!挂线了。话都到了这一步了,王大夫只能抓耳挠腮。抓完了,挠完了,腹稿也打好了,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两分钟之后,他把电话回过去了,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这句话是虚的,不涉及实质性的内容。王大夫就觉得自己聪明,话说得漂亮极了,甚至还有点得意自己的油滑,不停地挑动他的眉梢。这个呆子,憨厚得真是叫人心疼。小孔所迷恋的又何尝不是这一点呢。小孔轻声说:“那你对我好不好?”口风松动了,口吻完全是一个新娘子。王大夫哪里能知道女人这座山有多高,女人这汪水有多深,却听出了希望。希望给了王大夫庄严,他不敢再油滑了,突然开口了,一开口就无比的肃穆,他在手机的那一端高声地说:“我要对你不好一出门就让汽车撞死!”

  小孔的这一头完全是新婚的心态。新婚需要誓言,却忌讳毒誓。小孔说:

  “乌鸦嘴!操你妈的,再也不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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