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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从德国回来的”医生不再遥远,他的手已经能够抚摸小马的脸庞了。九岁的小马顿时就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他相信远方。他从来都不相信“身边”的人,他从来也不相信“身边”的事。既然“从德国回来的”手都能够抚摸他的脸庞,那么,这只手就不再遥远。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小马的预感,令人震惊的事情到底发生了,父亲把医生摁在了地上,他动用了他的拳头。事情就发生在过道的那一头,离小马很远。照理说小马是不可能听见的,可是,小马就是听见了。他的耳朵创造了一个不可企及的奇迹,小马全听见了。父亲和那个医生一直鬼鬼祟祟的,在说着什么,父亲后来就下跪了。跪下去的父亲并没有能够打动“从德国回来的”医生,他扑了上去,一把就把医生摁在了地上。父亲在命令医生,让医生对他的儿子保证,再有一年他的眼睛就好了。医生拒绝了。小马听见医生清清楚楚地说:“这不可能。”父亲就动了拳头。

  九岁的小马就是在这个时候爆炸的。小马的爆炸与任何爆炸都不相同,他的爆炸惊人的冷静。没有人相信那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所完成的爆炸。他躺在病床上,耳朵的注意力已经挪移出去了。他听到了隔壁病房里有人在吃东西,有人在用勺子,有人在用碗。他听到了勺子与碗清脆的撞击声。多么地悦耳,多么地悠扬。

  小马扶着墙,过去了。他扶着门框,笑着说:“阿姨,能不能给我吃一口?”

  小马把脸让过去,小声地说:“不要你喂,我自己吃。”

  阿姨把碗送到了小马的右手,勺子则塞在了小马的左手上。小马接过碗,接过勺,没有吃。“咣当”一声,他把碗砸在了门框上,手里却捏着一块瓷片。小马拿起瓷片就往脖子上捅,还割。没有人能够想到一个九岁的孩子会有如此骇人的举动。“阿姨”吓傻了,想喊,她的嘴巴张得太大了,反而失去了声音。小马的血像弹片,飞出来了。他成功地引爆了,心情无比地轻快。血真烫啊,纷纷扬扬。可小马毕竟只有九岁,他忘了,这不是大街,也不是公园。这里是医院。医院在第一时间就把小马救活了,他的脖子上就此留下了一块骇人的大疤。疤还和小马一起长,小马越长越高,疤痕则越长越宽,越长越长。

  也许是太过惊心触目的缘故,不少散客一躺下来就能看到小马脖子上的疤。他们很好奇,想问。不方便,就绕着弯子做语言上的铺垫。小马是一个很闷的人,几乎不说话。碰到这样的时候小马反而把话挑明了,不挑明了反而要说更多的话。“你想知道这块疤吧?”小马说。客人只好惭愧地说:“是。”小马就拖声拖气地解释说:“眼睛看不见了嘛,看不见就着急了嘛,急到后来就不想活了嘛。我自己弄的。”

  “噢一”客人不放心了,“现在呢?”

  “现在?现在不着急了。现在还着什么急呢。”小马的这句话是微笑着说的。他的语气是安宁的、平和的。说完了,小马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既然小马不喜欢开口,王大夫在推拿中心就尽可能避免和他说话。不过,回到宿舍,王大夫对小马还是保持了足够的礼貌。睡觉之前一般要和小马说上几句。话不多,都是短句,有时候只有几个字。也就是三四个回合。每一次都是王大夫首先把话题挑起来。不能小看了这几句话,要想融洽上下铺的关系,这些就都是必需的。从年龄上说,王大夫比小马大很多,他犯不着的。但是,王大夫坚持下来了。他这样做有他的理由。王大夫是盲人,先天的,小马也是盲人,却是后天的。同样是盲人,先天的和后天的有区别,这里头的区别也许是天和地的区别。不把这里头的区分弄清楚,你在江湖上肯定就没法混。

  就说沉默。在公众面前,盲人大多都沉默。可沉默有多种多样。在先天的盲人这一头,他们的沉默与生俱来,如此这般罢了。后天的盲人不一样了,他们经历过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连接处有一个特殊的区域,也就是炼狱。并不是每一个后天的盲人都可以从炼狱当中穿越过去的。在炼狱的入口处,后天的盲人必须经历一次内心的大混乱、大崩溃。它是狂躁的,暴戾的,摧枯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直至一片废墟。在记忆的深处,他并没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只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因为关系的缺失,世界一下子变深了,变硬了,变远了,关键是,变得诡秘莫测,也许还变得防不胜防。为了应付,后天性的盲人必须要做一件事,杀人。他必须把自己杀死。这杀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枪,是用火。必须在熊熊烈火中翻腾。他必须闻到自身烤肉的气味。什么叫凤凰涅槃?凤凰涅槃就是你得先用火把自己烧死。

  光烧死是不够的。这里头有一个更大的考验,那就是重塑自我。他需要钢铁一样的坚韧和石头一样的耐心。他需要时间。他是雕塑家。他不是艺术大师。他的工序是混乱的,这里一凿,那里一斧。当再生的时候,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谁。他是一尊陌生的雕塑。通常,这尊雕塑离他最初的愿望会相距十万八千里。他不爱他自己。他就沉默了。

  后天盲人的沉默才更像沉默。仿佛没有内容,其实容纳了太多的呼天抢地和艰苦卓绝。他的沉默是矫枉过正的。他的寂静是矫枉过正的。他的澹定也是矫枉过正的。他必须矫枉过正,并使矫枉过正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在信仰的指引下,现在的“我”成了上帝,而过去的“我”只能是魔鬼。可魔鬼依然在体内,他只能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与警惕:过去的“我”是三千年前的业障,是一条微笑并含英咀华的蛇。蛇是多么的生动啊,它妖娆,通身洋溢着蛊惑的力量,稍有不慎就可以让你万劫不复。在两个“我”之间,后天的盲人极不稳定。他易怒。他要克制他的易怒。

  从这个意义上说,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他稚气未脱的表情全是炎凉的内容,那是活着的全部隐秘。他透彻,怀揣着没有来路的世故。他的肉体上没有瞳孔,因为他的肉体本身就是一只漆黑的瞳孔——装满了所有的人,唯独没有他自己。这瞳孔时而虎视眈眈,时而又温和缠绵。它懂得隔岸观火、将信将疑和若即若离。离地三尺有神灵。

  小马的沉默里有雕塑一般的肃穆。那不是本色,也不是本能,那是一种炉火纯青的技能。只要没有特殊的情况,他可以几个小时、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保持这种肃穆。对他来说,生活就是控制并延续一种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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