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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我提着锹出了门,走到了离屋很远的一块空地。我蹲在草地上,埋完了老爷的血棉花。我的手上握着一把小铲锹,失神地拍打新土。天擦黑了,吹起傍晚的风。我机械地拍打新土的过程中突然记起了二管家,我挖了几块土,垒成海碗口大小的一块小坟墓。四周响起芦苇的沙沙声,我腾出手把小坟墓拍得极光滑,土有点凉了,一手的秋意。我涌上了哭泣的愿望。我忍住泪,长叹一口气,有些不放心地往四处看了看,意外地发现七八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小女孩。她的身影在逐渐变浓的暮色里有点模糊。我站起身,和那个小女孩隔着七八丈远的距离对视了好大一会儿,这时候草屋门前站着一个妇女,那个女人叫一声“阿娇”,小女孩就回过头。我看见那个女人朝小女孩挥了一回胳膊,动作很猛。小女孩一边回头一边小跑而去,给我留下了一大块暮色空白。这一切有点像梦。我茫然地望着这梦,风把她的衣角撩起来,只有二管家的眼睛在我的想像中一个劲地炯炯有神。

  小金宝端着盏小油灯沿着过道向东走去。她走向了“隔壁”。过道里有些风,橘黄色小火苗像一只豆子,柔柔地晃了几晃。小金宝用手护住火苗,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显得神不守舍。小金宝朝东西两个过道口看了一眼,过道口的黑暗把她夹在了中间,一股极浓的孤寂涌向了小金宝的心中,这股孤寂像夜的颜色,拉出了无限空间。小金宝推开门,木头呻吟了一番,反身就掩上了。屋里除了一张床和床头的一张方杌子,几乎空无一物。

  小金宝放下灯,顺手提了床上的棉被。几种混合气味直冲她的鼻尖。小金宝重重扔下棉被,被里子反过来了,露出了点点斑斑。小金宝大声喊道:“哪里能睡?这被子哪里能睡?上面什么都有!”没有人接她的话茬。孤岛之夜没有半点声息,只剩下听觉在夜的平面梦游。

  小金宝站立了片刻,赌了满腔?气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是一张竹床。竹床的劈啪声吓了小金宝一跳。小金宝僵直了上身,劈啪声正像一串串鞭炮绵延到听觉的边缘。小金宝叹了一口气,无聊袭上心头。她静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摇晃身子。竹床的吱呀声成了小金宝孤寂之夜里的惟一陪伴。小金宝晃出了乐感,越晃越快,越晃力度越大,竹床的呻吟发出了逍遥城里的爵士节奏:嘭嚓、嘭嚓、嘭嚓……

  木板墙敲响了。是老爷。声音不大,但透出一股子严厉。小金宝的身体戛然不动,僵在那里。她伸出下嘴唇呼出一口气,额前的刘海被吹得活蹦乱跳。她的眼睛翻了上去,努力观察刘海欢跳的模样。弄不两回,终于又腻烦了,重重吹灭了小油灯,和衣倒在了床上。

  但她不能入眠。风尘女人最可怕的敌人是夜间的寂寞。寂寞是一大群多节软体动物,从夜的四周向小金宝蠕动而来了。她辗转反侧,小竹床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尖锐噪音,像哑巴的梦呓,意义庞杂却又不知所云。木板又被敲响了,这一次不在墙上,而在木门。铜算盘敲完了门轻声说:“小姐,早点睡吧,老爷嫌烦了。”

  “给我把床换了!”小金宝在床上说,“这哪里是床,是收音机!”

  “明天吧,小姐。”铜算盘在门外说,“赶了一天路了,老爷也困了。”

  今晚不能入睡的不仅仅有她,还有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一看见老爷,就特别地想念二管家。这种思念让我难以入眠。

  我坐在阳台上,半个孤月正悬在夜空,我远远地看见阿贵瘦长的身影静立在栈道那端,守护警戒着。小金宝轻手轻脚走到阳台上,半仰着脸,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刚想坐下来,一团黑影却从身边站了起来。小金宝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气,脱口低声说:

  “谁?”

  我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说:

  “我。”

  小金宝松了一口气,问: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我望着她,她的脸上有许多月光,月光氤氲在她的脸上,使她的面庞白中透青,如剥了皮的葱根。我站了片刻,静穆地转过身,准备去睡觉。小金宝却把我叫住了,说:“你站住。”我就站住。小金宝走上来一步,口气软了,对我说:“我睡不着,陪我坐一会儿。”我只是望着小金宝的影子,她的影子在墙与地板的连接处被折断了,拐了个直角,给人很不吉祥的印象。我弄不懂凶猛的小金宝怎么会给人这么一种倒霉的感觉的。

  月光有点冷,虽说是夏末,月亮依然遥远得像块冰。小金宝坐了下来,两只胳膊抱紧了小腿,说:“在想什么?”小金宝的下巴搁在膝盖上,每说一个字脑袋总要往上做一次机械跳跃。我望着远处的水面说:“没有想什么。”远处的大片水面闪耀着伤心的光。小金宝叹口气,默默不语了。小金宝突然说:“臭蛋你会不会爬树?”

  我绝对料不到小金宝会问出这样的话,有些猝不及防地说:“会。”

  “你常爬什么树?”

  “桑树。”我说。

  我的“桑树”一出口,小金宝的脸上非常意外地松动了,她的脸在月光底下露出了疲惫乏力的欣喜。

  “我也爬过桑树。”她说。

  “你怎么会爬树?”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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