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飞宇 > 上海往事 | 上页 下页 | |
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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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宝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按在桌面上,举起烟壶用力砸了下来。“你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别杀了!”我没有抽回手,我的指头砸裂了,在桌面上流下一线鲜血。 阿贵和阿牛面面相觑。他们望着我的指头和我的血,半张了嘴巴,傻乎乎地对视。 小金宝放下烟壶,扶住桌子吃力地撑起身,僵尸一样走了出去。 桂香的家门口堵满了左邻右舍。小金宝走去时人们默然闪开一条道。她的身后跟了我,满手血迹。桂香的家里没有哭泣,六七个老太太围坐在桌前,闭着眼睛为槐根超度。槐根被一张白布遮住,平放在堂屋中央。桂香和金山坐在一边形同丧幡,通身散发出绝对死亡的晦重气息。小金宝进屋后立在了槐根脚前,随后我也立在一边,四周没有半点声息。小金宝和我站了一刻,默默走了出去。人们注意到屋里的几个当事人都没有抬头,我们的目光各自放在自己的眼睛里,彼此不再对视。 小镇的白天就死寂了。满街尽是大太阳。 槐根的葬礼极为简陋。金山并没有从家里拿出太多的丧幡与香火花圈,帮桂香修房的那几个男人一同把他抬到了后山。人们注意到槐根出殡的这一天小金宝家的大门一直没有打开。人们从这家倒霉的小阁楼里没有听到半点声息。 小金宝在第二天傍晚时分走出家门,她走在大街上,后面跟着我。小镇是一副冷漠面孔,没有人抬眼看她。这与她第一次逛街的情形截然相反。人们生怕她把晦气带进自家门槛,她走到哪里关门与沉默就带到哪里。 九十五岁的老寿星坐在桥头老地方。他的身边有一个孩子,光了屁股,还没会说话,正和老人用他们的语言说笑。老寿星不住地点头,嘴里弄出婴孩一样的声音。他们玩得极开心,笑得心心相印。 老寿星抬头时看见了小金宝,他对着小金宝无声地笑开了。因为没有牙,他的笑容极柔软。这张柔软的笑脸是小金宝今天看到的惟一笑脸。小金宝对这张笑脸没有准备,作为回报,她仓促地一笑,没有露齿,又短暂又凄凉。她的这个仓促笑脸让我看了心碎。小金宝笑完了就掉过头,回她的小阁楼去了。 第八章 我从后来的传闻中得知,槐根被杀的前几天宋约翰突然在上海失踪了。走得杳无踪迹。我总觉得槐根的死和姓宋的有关,我是说有关,并不是说姓宋的下了手。这是一种冥世里头安排好了的命运。你应当相信命。槐根就那个命,替死鬼的命,要不怎么说命中一尺难求一丈呢。埋伏在水下的人一定以为他是另外一个什么人了。宋约翰的失踪使小镇的紧张变得浓郁,使小镇处在一种一触即发的危险状态之中。问题的焦点当然在小金宝身上。具体的我不敢说,我只是知道只要小金宝还在,只要大上海那只巨大的疖子不出脓,围绕着小金宝肯定还要死人。我不知道下一个是谁,我只知道还要死。但在小镇的那段日子里,我除了在水里看见过那张上海的刀把脸之外,对上海的事我一无所知。我和小金宝离开上海的那段日子里,大上海经历了一场最惊心动魄的五彩阶段。这个我信。要不然,那个小孤岛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尸体。尸体总是阴谋与反阴谋的最终形式。但不管怎么说,小镇上的那些日子比上海的要好。 夜里的敲门声来得无比突兀。笃笃两小下,声音却像锐利的闪电,在阁楼里东抚西摸。我和小金宝同时被这阵敲门声惊醒了,我们起身相对而立,惊慌地拥在了一起。小金宝问,“是谁?” 笃笃又是轻轻的两下。 “臭蛋!” 我站在黑暗中,看见敲门声在红木上蓝幽幽地闪烁。 北门打开了。楼梯晃动起白灯笼的灰白光芒。一个男人的身影趴在楼梯上,一节一节,硕大的脑袋贴在了墙上。“干什么?”阿牛呵斥说。门外说:“找你们家主人。”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小金宝站在楼梯上看见灯光里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这样的视觉效果在夜深人静之际极其骇人。他的身边站着另一个老人,提着白纸灯笼,小金宝记起来了,是常坐在桥头的那个老寿星。老寿星看见小金宝双手合十,拢在了胸前,说:“得罪了,我今天夜里走,来给你打个招呼。” 四个人都没有睡醒。我们懵里懵懂,弄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这时候提灯笼的老头扶起老寿星,一起又退了出去。我们站在四个不同的方位,听见桂香家的木门又被敲响了。我明白无误地听见老寿星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得罪了,我今天夜里走,来给你打个招呼。” 差不多到这时小金宝才明白“走”的真正意义。她走到门口,看见两个龙钟身躯在白色烛光里走向下一家门槛。石板路上映出一种古怪反光,彻骨的恐怖就在眼前活蹦乱跳。小金宝回过头,黑咕隆咚的街口几乎所有的门前都伸出了一颗脑袋。矮脚咚地一声把门关死了,阿牛惊慌地说:“上去睡觉,上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小镇响起了爆竹声。声音炸得满街满河,像赶上了大年。我想起夜里的事,却不太真切,恍如隔世。打开门整个石街全变了,家家户户的门前挂上了一根红色彩带,街上来来往往的全是人。人们喜气洋洋,不少人的臂上套着黑纱,黑纱上有银洋大小的一块圆布,老年的是黄色,少年的是红色。小金宝和我站在石门槛,傻了眼,四处张望。还是阿贵有见识,阿贵看一眼石板街立即说:“是喜丧,是百年不遇的喜丧,快挂块红布,能逢凶化吉!” 小金宝的脸上有一股方向不定的风,吹过来又飘过去。她坐下来,谁都没法弄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小金宝对我说:“臭蛋,到楼上去,把我的那件红裙子拿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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