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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孕妇正沿着水泥阶梯拾级而上,手里提着一只竹篮。她身后的楼梯口刚刚停下一辆手推车,是站台和月台上最常见的那种。玻璃上用红漆写着"包子"、"鸡蛋"、"豆腐干"。孕妇的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七八岁,活灵活现的样子。手里拿了半只冷狗,两片嘴唇被冷狗冻得红红的。夏末站在方凳上和中年孕妇隔窗对视,这个角度过于背离常态。孕妇仰着头很客气地笑。耿师傅高声说:"他们过来了。"他走到窗下的楼梯口,从竹篮里取出最后一只肉包,塞在嘴里,嘟嘟哝哝地说:"怎么卖这么快?"耿师傅撅着嘴侧过头来,对夏末说:"我老婆阿娟,那是我宝贝丫头,小铃铛。"

  夏末并没有急于招呼。他和小苏相互打量了一眼。视角差不多有七十度。完全适合于表达疑虑。他们无声地望着小铃铛,无声地盯着阿娟的腹部。阿娟刚爬完楼梯,站在窗子底下大口吸气。耿师傅很开心地摸着小铃铛的腮,小铃铛的双手撑在门框上,一对黑眼珠对着两个生人伶牙俐齿。她咧开嘴,翘着两颗小兔牙。小苏说:"真是个美人坯子。"耿师傅笑着说:"也不能喊叔叔阿姨,是个哑巴。"

  阿娟说:"以为你们明天来。还没来得及给你们扫干净。"夏末和小苏没有回过神来,就会点着头笑。他们一高一低地站着,目送阿娟和小铃铛走过门前。

  小苏呕吐的感觉在这时凭空而来了。她毫无理由干呕了一声。随即捂上嘴,冲出了房间。她扒在水槽上,弓下腰一连干呕了好几声,只是呕出来一些声音,没有实质性内容。夏末跳下来,冲上去拍她的后背。小苏拧开水龙头,掬水漱口,直起身只是笑,睫毛上沾了几颗碎泪。"怎么回事?"小苏不好意思地说,"也没吃什么。"耿师傅和阿娟在门槛边早就停住了,不声不响回过来四条目光。小苏和孕妇的目光刚碰上心里就咯噔一下,立即用巴掌捂紧嘴巴,她的眼睛在巴掌上方交替着打量身左身右,又快又慌。几双眼前前后后全明白了。

  (二)

  夏末靠在床上,一晚上抽了一屋子烟。屋里没有开灯,但小苏感觉到厚重的烟霭。这种呼吸感受和铁轨两侧的视觉印象相吻合,灰蒙蒙地覆盖着粉质尘垢。

  小苏躺在夏末的内侧,脑袋塞在他的腋下。他的汗味闻起来有点焦躁。天很热,床单没有带来海风,只有全棉纺织品的燠闷。热这东西烦人,时间长了就往心里去。夏末的右手放在小苏腹部,指头四处乱爬,无序、无聊、无奈,体现出未婚男子的糟糕时刻。糟糕的男人

  少不了这种时刻,女朋友眨巴着迷惘的双眼汇报你的劳动成果。她"有了";或者要过你的手,没头没脑地摁到腹部,给你一双汪汪泪眼,这里头有潜台词,简捷的三个字:"都是你"。夏末的左手放在小苏腹部,夜的颜色和他的手感同等沉重。这是一个事故。夏末摸出来了,他们出了大事故。小苏被夏末的指头抚弄得难受起来,她用鼻头蹭夏末的肋,小声说:"别弄了。"

  铁轨上驶过来一趟列车,是客车。火车窗灯在夏末的脸上迅疾明灭。夏末静然不动,只有脸上的灯光闪来跳去。有一阵小苏都觉得他是个假人了。小苏推了他一把,他没动;又推了一回,夏末却下了床去,闷闷地坐到北窗的画架面前。画布一片空白,除了纺织纹路一无所有。夏末用指头试一试画布的弹性。原计划明天开始这张画的,可小苏的肚子就那么放不住事。乱了套了。

  小苏走到夏末身后。她在走动的过程中碰翻了一只铝锅。小苏站在原处,等那阵响过去。小苏站到夏末的身后把手插到夏末的头发里去,慢慢悠悠反反复复往后捋。小苏蹲在夏末身边,问:"想什么了?"夏末没有回答,过了好半天说:"钱。"小苏说:"我出去做工,你画画,早就说好了的。"夏末的烟头在黑暗中放出了猩红色光芒,挣扎了一下,随即疲软下去,流露出男性脆弱与男性郁闷。夏末说:"你现在这样,还能做什么?花钱的日子在后头呢,说什么我也要先挣几个回来。"小苏说:"要么你先去做两个月,挣了钱,再回来画。"夏末说:"挣钱算什么?我只是想挣得好看一点,好歹我是个艺术家。"

  耿师傅给小铃铛洗完澡,替她敷过爽身粉,穿好衣服,再举过头顶飞了两圈,随后让小铃铛降落在黄色拖鞋上。耿师傅拍拍女儿的屁股,大声说:"小东西,天天要坐飞机,都惯得不成样了。"阿娟没有接话,把手伸到面粉袋里准备往外舀面。耿师傅说:"你还想干什么?没几天你就要生了。"阿娟挂着眼皮只当听不见。耿师傅走上去摁住阿娟的手,阿娟的手在口袋里挣扎了一下,说:"家里还有二斤多肉馅呢。"耿师傅说:"做几个四喜丸子,吃掉不就完了?"阿娟坐下来说:"我就怕一个人呆在家里,一闲下来我就乱想,好不容易又申请了一胎,我就怕再给你生下个哑巴来。"耿师傅说:"你瞎说什么,我都听到儿子在肚子里喊爸爸了。"阿娟坐到床沿,是那种半坐半靠的坐法,有点像京戏里的判官。阿娟对小铃铛招了招手,把她叫到面前来,给她梳头。阿娟说:"要不是她哑巴,我们还生不了这个儿子呢。她总算给我们带了这么一点福气。"耿师傅把洗澡水倒出去,擦完手从碗橱里端出一摞子碗来。碗与碗的碰撞发出极其日常的烟火声响,耿师傅接过刚才的话茬说:"小铃铛也大了,正好帮着带带小弟弟。"阿娟的手停在小铃铛的头上说:"算了,都给我们惯成这样,还指望她什么?我可不指望他们这一代。"正说着话隔壁传来一阵声响,一只搪瓷钵掉在了地上,随后又掉下来一只锅铲。小苏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小苏说:"烫着了没有?"过了一刻才传出夏末的话,夏末说:"还好。"小苏说:"你把油倒上,还是我来吧,让你炒青菜,一个屋子都摊开了。"耿师傅和阿娟看了一眼,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小苏又一阵猛烈的干呕,小苏慌乱的说话声从捂着的巴掌后面传了出来,小苏说:"快,快,快把油倒掉,我一闻油味就要吐。"耿师傅的抹布还捏在手上,拔腿就要过去。阿娟"嗳"了一声,给耿师傅一个眼神。隔壁响起来一阵更加忙乱的瓢盆声。"妈的,"夏末拖声拖气地抱怨说,"妈的,怎么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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