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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是的,难就难在深夜。一到了深夜,三丫特别地思念端方,想他。不光是心里想,身子也在想。三丫想忍,身子很却不听话,倔犟了,就好像身子的内部有了一头小母牛,为了一根草,完全不会顾惜鼻子上的那块肉。三丫悄悄伸出手去,抚住了自己的奶子,轻轻地、仔细地、全心全意地,搓。奶头即刻就翘起来了,硬硬的,想要。要什么呢?说不上来。是一种盲目的、执拗的要。这样的滋味真的叫人绝望,它是那样地切肤,却又是那样地遥不可及,它热烈,凶猛,却空洞得厉害,你愈是努力你就愈是虚妄,失之毫厘,却谬以千里。三丫在黑暗当中张开了嘴巴。她在喘息。她的喘息有点吃力了,腹部的起伏也有了难以忍耐的态势,而两条腿也不安稳了,十分秘密地扭动,不知道是岔开来好还是夹紧了好,没主意了。僵硬而又蓬勃。

  孔素贞念了一声佛,突然起来了。点上了煤油灯。煤油灯的灯芯像一个小小的黄豆瓣,微弱得很,却照亮了三丫的脸。三丫的瞳孔迸发出奇异的光芒,咄咄逼人。三丫只看了母亲一眼,眼珠子立即让开了,上眼皮也垂了下去,睫毛挂在那儿。孔素贞一把抓过三丫的手腕,说:“丫头,妈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三丫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脱口问:“带我到哪儿?”孔素贞却笑了,说:“一个所有的人都想去的地方。”

  母亲拉着三丫,走进了堂屋,一直走到条台的边上。孔素贞搁下油灯,随即从条台的正中央把神龛搬出来了。神龛里供着毛主席的石膏像。孔素贞用双手把毛主席请了出来,裹好了,挪到了一边。母亲看了女儿一眼,却又从神龛的背后抽去了一块木板,秘密出来了,木板的后背露出了一尊佛像。母亲变戏法似的,对着佛像悄悄燃上了三炷香,插上了,拉着三丫退了下来。孔素贞搬出两张蒲团,示意女儿坐。三丫望着她的母亲,母亲陌生了,像换了一个人,微笑着,一脸的安定,一脸的慈祥。三丫警惕起来,说:

  “你要干什么?”

  母亲“呼”地一下熄了灯,坐在了蒲团上,盘好了。轻声说,丫头,听妈的话,闭上你的眼睛。母亲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母亲说,那是一个干净的地方,一尘不染,到处都是金光,到处都是银光。你知道那里的大地是用什么铺起来的?是七样宝贝,金、银、琉璃、水晶、海贝、赤珠、玛瑙,那里的楼阁也都是用金、银、琉璃、水晶、海贝、赤珠、玛瑙装饰起来的。那里还有一个用七种宝贝修建起来的水池子,水清见底,池子里种满了莲花,莲花有轮子那么大,能发光——丫头,你看见了吗?还香。真是香啊——丫头,你闻见了吗?那地方还有许许多多的鸟,白鹤、孔雀、鹦鹉,还有一身两头的共命鸟,它们不停地唱,都是最好听的歌——丫头,你听见了吗?那地方不分白天黑夜,天天都下雨,雨珠子就是花瓣,那可是曼陀罗的花瓣哪。到了那儿,一切烦恼就全都没有了。——那是哪儿呢?那就是极乐世界。

  母亲说,丫头,我要带你去。

  母亲说,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底昼夜六时雨天曼陀罗华其土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裙盛众妙华供养他方十万亿佛即以食时还到本国饭食经行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三丫站了起来,轻声,却无比严厉地说:“孔素贞!”

  母亲说,罪过。你怎么能打断我,我在诵经。

  三丫说:“你搞封建迷信,我要到大队部告你去!”

  母亲说,你是假的。我是假的。大队部是假的。王家庄也是假的。今天是假的。明天还是假的。只有佛才是真的。

  当然,孔素贞并不敢大意,当天夜里就把三丫锁起来了。

  第七章

  第四生产队的打谷场在河东。过了河东,就没有住户了。然而,顾先生的家就安置在那里。把顾先生的小茅棚说成“家”,显然是一个过于堂皇的说法了。顾先生没有家,就他一个人。说起来顾先生还是一九五八年来到王家庄的,都十八年了。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伙子呢。居然是右派。“右派”是什么样的一个科技手段呢,王家庄的人弄不清楚了。还是年轻的顾后,也就是后来的顾先生了,他自己解释清楚的。顾后站在棉花地里,伸出了他的巴掌,十分耐心地把他的五个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合成了拳头:“地、富、反、坏、右。”而后,又十分耐心地把他的拳头一根一根地扳回到巴掌:“地,地主。富,富农。反,反革命。坏,坏分子。右呢,就是我,右派。”噢——,王家庄的人明白了,原来是个坏东西。还细皮嫩肉的呢。

  王家庄的人对顾后最深的印象当然不是细皮嫩肉,而是他的字。自从顾后来到王家庄之后,王家庄到处都是字。是标语。在积极劳动之余,顾后定期要到大队部去,提着一个石灰水的水桶,翻一翻《人民日报》,从《人民日报》上挑出七八句话来,看见墙就刷。天地良心,庄稼人是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的,北京发生了什么,庄稼人不知道。其实也不想知道。但是,自从有了顾后,好了。“国家”一有了运动,围墙上的标语就体现出来了。顾后这个人使王家庄和北京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别的就不说吧,就说今年的春天,“反击右倾翻案风”,那几个字就是顾后写的。顾后写的是魏碑,那个“反”字写得尤其漂亮。“反”这个字有一个特点,基本上都是由“撇”和“捺”这两个笔画构成的,天生就有一股子杀气,静悄悄地就呼呼生风了。再加上魏碑霹雳的棱角,像大刀一样,像利剑一样,是烧光杀光、片甲不留的气概。顾后的字写得实在是好哎。

  为什么要把顾后叫成“顾先生”呢?有原因的。一九六五年,也就是顾后来到王家庄的第七个年头,王家庄小学的一位女教师回家生孩子去了。经王家庄小学申报,王家庄支书批准,决定了,女教师的课由顾后来代。顾后一得到这个消息就泪流满面。这不是代课,是新生。一,党愿意把教书育人这样光芒四射的任务放在了顾先生的肩膀上,是天降的大任。可见党对知识分子是并没有赶尽杀绝,还是爱护的。二,顾先生的改造是自觉的,努力的,刻苦的,顾后自己也渴望能得到一个评判的标准,就是苦于找不到。现在好了,顾后走上了讲台,答案有了,看起来党对顾后的改造是肯定的。等于是给顾后发放了一张合格证。顾先生失眠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念党。顾先生擦干了眼角的泪,肩膀上的担子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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