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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大路、国乐和红旗都围上来了。端方没有走,就站在他们的中央。他在等。他是有准备的,腰里头带了家伙。他想好了,不管是谁,不管吃了谁的苦头,他都不理。他今天只盯着一个人,那就是佩全。他在等佩全站起来。佩全终于起来了,他没有扑到端方的身上去,只是弓着腰,在那里喘气。看起来他一时半会儿是还不了手了。端方也没有再动手,却把纸烟掏出来了,叼了一根,给了红旗一根,给了大路一根,给了国乐一根。最后,给了佩全一根。佩全没接。端方的手就举在那儿,最终,还是接过去了。红旗从端方的手上抢过火柴,帮大伙儿点上了。没有人说话。一帮人就那么闷着脑袋,认认真真地吸烟。香烟真是个好东西,是男人就应该叼上它。

  就这么抽着烟,端方把话题叉开了,开始了说笑,网子的事一个字都没有再提。端方对佩全客客气气的,佩全对端方也客客气气的,都像是多年的朋友了。不过周围的人看得出,端方今天在佩全的头上拉屎了。不仅把屎拉了,甚至把尿尿了,甚至把屁放了。佩全这一回完全跌软了,是个蜡烛坯子,散了一裤裆的雄。

  临了,端方把烟头掐灭了,丢在了一边。端方说:“佩全,过去的事我们都不再提。我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我不惹你。你呢,也不要惹我。”端方通情达理了,说,“我们就算清了。好不好?”

  佩全说:“好。”

  端方说:“你想好了,我再问你一遍,好不好?”

  佩全看了看四周,斩钉截铁了,说:“好!”

  端方说:“你们都姓王,——大伙儿说呢?”

  大伙儿说:“好。”

  王存粮一直站在一棵树的后面,没有出面。但是,他都看见了,他都听见了。王存粮无比地宽慰,突然就想起了一句老话,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端方在外面逛了一圈,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想到三丫在他的家里,正在和红粉说话。沈翠珍和红粉今天傍晚在巷子里骂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出面,没有一个人来串门,没想到三丫过来了,看起来这孩子倒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沈翠珍刚刚和三丫说了几句网子的事,红粉却从箱子底下把自己的衣裳端出来了。三丫是知道的,红粉今年的年底要出嫁,这些日子一直忙她的嫁衣,便对沈翠珍笑了笑,把话题转到针头线脑上去了。沈翠珍暼了一眼红粉的衣裳,一个人到天井去了。说起红粉的嫁衣,沈翠珍蛮伤心的。到底母女一场,沈翠珍从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够替女儿把好这一关。红粉不让。就是不让。沈翠珍趁红粉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瞄过几眼,针线粗得像狗啃的。唉,女儿的嫁衣太难看了,她这个做母亲的脸往哪里放。沈翠珍不好说,也不敢说。就觉得丢人。

  三丫跑到端方的家里来,是因为她和母亲又吵架了。当然还是因为三丫的婚事。三丫又把一个提亲的人给回了。看还没看,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她,她就把人家回了。从歇夏开始,孔素贞就一直在外面托人,好不容易又说了一个,三丫轻飘飘地就打发了。做女儿的哪里能体会做母亲的心思。做母亲的没有别的,无非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着落,赶紧把终生的大事定下来。可三丫这一头也有三丫的苦衷,主要是自尊心被伤得太深了。给三丫做媒的一般都知道三丫家的情况,商量好了似的,介绍过来的不是地主的儿子,就是汉奸的侄子,再不还乡团团长的外甥。三丫有一个感觉,天底下所有做媒的人都不是在给她说媒,而是合起伙来把她三丫往粪坑里推。好,你推,我还不见了!统统不见!孔素贞急了,问三丫:“你当你是谁呀?”声音虽然小,挖苦的意思全有了。三丫说:“还能是谁,你孔素贞的闺女。”话里头有怨了。孔素贞说:“不是吧,我看你是金枝玉叶。”三丫说:“全托了你的福了。”这句话露骨了,孔素贞想,怪罪自己的意思全有了。——可这句话她能够说么?做母亲的又不是阴阳先生,哪里能知道哪一块云底下是风,哪一块云底下有雨?早知道是这样,就是把×缝起来也不会生出你们来。孔素贞伤心了,说话的声音虽轻,但是,话重了。孔素贞说:“人之初,性本善。丫头,你的心喂狗了。”三丫知道自己的母亲冤,可最冤的还是自己。这么一想也伤心了,话也一样地重了。三丫说:“你的心喂了我,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一条狗。我生下来就是一条狗。”这句话是一巴掌,打在了孔素贞的脸上。孔素贞气急败坏,说:“你是狗就好了。你要真的是狗,公狗会追着你的屁股转。何至于我来操这份心?”母亲看来是气急了,终于戳到了三丫最疼的地方。三丫盯着自己的母亲,眼眶里闪起了泪花,突然笑了,说:“我求你别说了,妈,你别说了,帮帮忙吧。”三丫的话是有出处的,点在了孔素贞的死穴上。多年以前父亲王大贵上了水利工地,前脚出去,支书王连方后脚就跟进来了,请孔素贞给他“帮帮忙”。素贞帮了。帮了许多次,三丫撞上过一回。这会儿三丫把“帮帮忙”这三个字端出来,嗓子虽然不大,在孔素贞的那一头却是迅雷不及掩耳。孔素贞愣在那里,点上了大贵的烟锅。孔素贞望着手上的烟,好半天,说:

  “丫头,等你真的做了女人,当了妈,你会到我的坟上去,为你的这句话专门给我磕九个响头。”

  三丫捧着红粉的嫁衣,嘴里头一直在夸耀红粉的针线,却有些心不在焉了。她不停地往外瞟,端方就是不进来。三丫已经看出来了,端方就像没有三丫这个人似的。他是故意的呢还是忽略了呢,他是骄傲呢还是害羞呢,三丫没有把握。没有把握其实也没什么,端方的骄傲是迷人的,端方的害羞就更加的迷人了。一个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会走险。赌。拿一生去赌。三丫想了三四个晚上,决定赌。赌输了她这一辈子就决定不嫁了。去他妈的,无所谓了。事关命运,三丫做得出。其实三丫并不是一个拘谨的姑娘,小时候又特别地受宠,能说,会跳,活泼得很。上树,下河,男孩子敢做什么,三丫就敢做什么。但是,刚刚懂事,刚刚知道家世,三丫就彻底泄了气。也好,三丫倒成了一个文静的姑娘了,也省得别人再说她是假小子。然而说到底,文静是做给别人看的。女孩子的内心,毕竟还是由别人看不见的那个部分组成的,到了绽放的时刻,你以为她的一枝一叶都羞答答的,其实,是横冲直撞。

  三丫没有偷偷摸摸,直白得近乎抢劫。大白天的,她把端方拦在了合作医疗的大门口。三丫叫过端方的名字,没有绕弯子,轻声说:“晚上我在河西等你。”色胆包天了。不亚于晴天里的霹雳。三丫一说完就走。端方一个人站在合作医疗的门口,像一个白痴望着三丫的背影。三丫已经走远了,端方永远都不会知道,三丫的心脏在巷口的拐角已经跳成了什么样,用巴掌捂都捂不住,用绳子捆都捆不住。

  端方站在合作医疗的大门口,在某一个刹那,脑子里并不是三丫,突然跳出来的却是他的高中同学赵洁。这个感觉特别了。像初愈的伤口,不痛了,却痒得出奇。端方渴望伸出手去挠一挠身上的痒,却找不到。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伴随着这一针的痒,赵洁的形象一点一点地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丫。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赵洁,就这么轻易地打发了。晚上,我在河西,等你。

  吃完了晚饭端方就跳到了河里,他要在河里洗一个澡。屋后的这条大河现在不再是河,对端方来说,它成了巨大的澡堂,属于端方一个人。河水被夏天的太阳晒了一整天,表面上已经很温热了,在夜色降临的时分升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这一来就更像一个澡堂了。而河底的深处依然十分地清凉,这就是说,端方洗了一个热水澡,同时又洗了一个凉水澡,这个感觉相当地酣畅,近乎奢侈,有了放浪的迹象。端方在水里头折腾,其实是在消磨时间,等天黑。天黑得相当慢,其实也相当地快。天到底黑下来了,端方带着一身的肥皂气味,悄悄来到了河西。河西是一条笔直的大堤,大堤的两侧栽满了泡桐,仿佛一条黑洞洞的地下隧道。天慢慢地黑结实了,头顶上的泡桐树叶沙啦啦地响个不停,地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风。哪里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完全是风欲静而树不止,像不可收拾的颤抖。

  三丫突然出现在端方的面前,准确地说,三丫粗重的鼻息出现在端方的面前。她的鼻息像小母驴的吐噜。两条浓黑的身影就那么立在大堤上,谁也不敢贸然做出任何的举动,都有些骇人了。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就好像他们的生活一直都在等待,等待的就是此时,就是此刻。三丫的果断和勇敢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她不想再等了。三丫直接扑进了端方的怀抱。一点过渡都没有,直接把等待变成了结果。三丫的脸庞贴在端方的胸前,一把搂住端方的腰,箍死了,往死里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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