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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童惠娴整天呆在学校里。除了吃饭和睡觉,她整天和孩子们在一起,给他们讲刘胡兰的故事、邱少云的故事、收租院的故事。给他们讲述加减乘除、四则混合运算、公斤与市斤和克的关系。她给他们朗读课文。

  夏天的太阳红艳艳,冬季的雪花飞满天。

  她教孩子们唱歌。让孩子们站到操场上,手拉手,而她自己拿了一只小手鼓,有节奏地打起了节拍:

  嗦啦嗦啦哆啦哆,

  嗦哆啦嗦咪咪,

  咪啦嗦咪哆,

  发咪哆哆,

  …………

  孩子们喜欢她。他们的阅读与背诵都带上了城市口音,像电影里的人说话似的。他们的说话多了“不但……而且……”与“因为……所以……”,他们在与大人的交锋当中以“童老师”说的作为一种准绳。童惠娴的话是耿家圩子的“童老师语录”,它验证着正误、好坏,一句话,她的话使孩子们明白了坚持正确与反对错误。孩子喜欢她了,大人也就更喜欢她了,孩子们叫她“童老师”,大人们就再不拿她见外了,一起喊她“惠娴”。舍弃了姓氏是一种“自己人”的称谓,里头就有了最朴素的阶级情。女人在这一点上有先天条件,她和什么人“睡了”,她就必然属于哪个阶级,“地主婆”不就是睡错了床吗?而惠娴也开始用里下河一带的方言与人打招呼了,诸如“可曾吃过呢?”诸如“上哪块去呀?”随着大儿子耿东光的降生,童惠娴知道自己的“根”在这块姓耿的土地上是“扎”下来了,什么是“根”?根就是泥土的纵深,泥土的植物部分。

  这不就是生活?童惠娴问自己,生活不就是大家都这样,而你也这样了吗?平静下来了,“认了”,其实生活就开始了。

  但童惠娴并没有平静,并没有“认了”。她瞒得住自己,但瞒不了梦。藤蔓一旦有了断口,梦就会找你,梦就会挂在那个断口上,以液汁的方式向你闪耀最清冽的光芒,向你诉说攀扯的疼痛与断裂的疼痛。童惠娴一次又一次梦见徐远,他就站在河边,脖子上套着手风琴的琴带,满面英俊,精力充沛,快活而又自负的模样,童惠娴就靠过去,像藤蔓一样,小心地、卷曲着地、无比柔嫩地靠过去。但每次就要攀援上去的时候她就断了。断口流出了液汁,她无能为力。随后徐远就拉起了手风琴,2/4拍的,又单调又粗鲁。随后童惠娴就醒来了。那不是徐远的手风琴,是耿长喜在打呼噜。耿长喜在喊完了“姐”与“鸽子”之后通常要打呼噜。他不太喜爱吻、抚摸、悄悄话。他就会扒衣服,扒完了就“鸽子”,“鸽子”飞走了就睡。这个过程差不多在晚上九点之前,而到了凌晨四点童惠娴差不多就醒来了。四点到六点是童惠娴最清晰的时刻,也是最恍惚的时刻。她每天都要经历这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头她不是“童老师”、“惠娴”,而是“童惠娴”。每天都有这两个小时她避不开自己,就像水面避不开浮云,燃烧避不开灼痛,秧苗避不开穗子的叹息,麦子避不开雪白的粉碎。

  这通常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屋子里一片漆黑。漆黑伴随了尿、脚丫和烟的气味。童惠娴睁开眼睛。她的黑眼睛如这个时刻与这个房子一样,没有亮的内容,没有“看”的内容。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黑暗中,她知道自己有一双黑眼睛。她悄悄地抚摸自己。她的手指辨得出自己的身体轮廓。她对自己说:我在我的身体里。

  而童惠娴的指头时常在自己的两只乳房之间停住,把自己的手假想成另一双手,那双手

  抚弄在她的乳房上,仿佛弹击风琴雪白的琴键,弄出了一排响来。她的身体在那只手的弹奏下涌动了吟唱的愿望,童惠娴耸起了胸脯,她的身体随着指头长出翅膀想飞,像远飞的大雁。

  但是液汁流淌出来了,挂满了她的面颊。

  “我不甘心,我死了也不甘心!”

  耿家圩子离刘家庄只有十二里路,但是,这十二里路成了童惠娴的永恒遥远,她怎样努力都不能走完这十二里路的。这十二里路是她的伤痛、她的空隙、她的不甘,十二里路,成了童惠娴的心中一条巨大修长的伤疤。

  童惠娴再一次见到徐远已经是在两年之后了。她是专程步行来到刘家庄的,徐远的变化相当显眼,除了说话的口音,他差不多已经是刘家庄的一个村民了。他的脸上有了胡子。他的手上还夹了一根勇士牌香烟。他的皮肤粗而黑,只剩下手风琴年代的轮廓和影子,但他的笑容依旧是那样爽朗而快活,他把手上的香烟扔到仓库的门外去,大声说:“嘿,是你!”

  童惠娴一只脚跨在仓库的里头,另一只脚却站在仓库的外头,身子倚在了门柱上,童惠娴说:“是我。”徐远说:“怎么还不进来?”童惠娴说:“我不是进来了?”童惠娴说完这句话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悲伤向上攀援,像青藤,盘旋着往上,又说不出来处。徐远一脸极高兴的样子,却再也没有说出话来。徐远只是重复说:“是你。”

  童惠娴便也重复说:“是我。”

  仓库相当大,洋溢着谷物、化肥、农药的混杂气味,又新鲜又陈腐。徐远就站在这股浓郁的气味里头,同样带上了新鲜与陈腐的气息。童惠娴弄不懂怎么刚一见面自己就背过脸去了。仓库的迎面是一块开阔的打谷场,河边垒了两堆高耸的稻草垛。稻草垛大极了,像新坟,童惠娴回过头来的时候目光正和徐远撞上了,徐远笑了一下,童惠娴也笑了一下,短短的像一片风,没有来处也说不出去处。

  徐远说:“我看仓库。”

  童惠娴说:“我知道,你看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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