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飞宇 > 那个夏季那个秋天 | 上页 下页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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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搭在了耿东亮的肩上。耿东亮回过头,一个穿着考究的陌生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后,冲着耿东亮微笑,像是老朋友了。他把耿东亮的角子接过来,一颗又一颗往老虎机里投。他一边投一边说:“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从你的学校到这儿,我跟踪你差不多一个月了。”耿东亮盯住他,想不起来这些日子里头自己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事。陌生男人望着彩屏,却把手伸进了口袋,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机板上。灰色片面上竖印了两个很大的宋体字,一凡。右下角是一行小宋字,季候风唱片公司音乐人。这张名片很独特,没有名片上最常见的与必不可少的电话号码,只有一排地址和办公室的门牌号。一凡向名片努努嘴说:“也许你哪一天有兴趣了,会到这里来坐坐。”一凡盯着彩屏说:“我们换个玩法,来大的。”耿东亮说:“我的钱准让你输光了。”一凡的手上只留下最后一只角,说:“我们出钱,你来玩,你只要肯玩就可以了。”耿东亮明白他的话,一明白心里头就有些紧张了。耿东亮说:“凭什么让我玩?”“我们希望拥有出色的歌唱家,这是艺术的要求,也是商业的要求,这个要求正是我们公司的使命。”一凡说。一凡说完话,把手上的那只角子拍在机板上,“扑”的一声。他抱起了胳膊,望着耿东亮,微笑里头有一种致命的召唤,一凡说:“该你玩了。”耿东亮拿起角子,角子已经渗透了一凡的体温。耿东亮把玩着角子,目光却盯着彩屏,一凡的注意力也移到彩屏上来了,他指了指屏幕,说:“我给你打下的基础已经不错了。”彩屏里头突然出现了机会的迹象,耿东亮却犹豫了一下,随后把角子丢了进去。老虎机没有拒绝,它吞下角子看来也没有往外吐的意思。耿东亮空了手,在等。一凡说:“你要是早投一秒钟也许就能发一笔小财了。” 一凡说:“也许你不该犹豫的。” 一凡丢下了这句话,他在临走之前又拍了拍耿东亮的肩。一下,再一下。 李建国总经理每天上午八时准点上班,来到1708号办公室。准时上班是十多年的教师生涯养成的古板习惯。季候风唱片公司坐落在民主南路71号、银都大厦的第17层。他的大班桌放在一扇朝东的百叶窗下面,天晴的时候李建国一推开门就看见太阳了,白色百叶窗把太阳分成一格格的,像一张现代拼贴画。这样的时刻李总就会有一种成就感与挑战感。李建国总经理每天的上午都伴随了这种优秀的感觉,开始一天的忙碌。 李建国接手之前季候风唱片公司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前任总经理热衷于低成本贸易,公司的生产差不多只是盗版生意。他们的产品最终堆在了广场上,迎来了一辆黄色压路机。目击者说,真心疼呵,压路机刚轧上去,地上的唱盘就咯嘣咯嘣的,满满一地,缺胳膊断腿,全是碎片呢。电视台在新闻节目里向全市播放了这个画面。季候风唱片公司的形象从那一刻起就成了电视里的卡通猫,被压路机压成了一张二维平面,死透了。 市师范学校的音乐讲师李建国就是在这个时候迎来了机遇。李建国讲话文质彬彬的,架了一副眼镜,一副为人师表的温和样子。然而,李建国讲师在唱片公司的招聘现场战胜了各路商人,十分成功地成了唱片公司新一代领导人。招聘现场设在允况集团的会议大厅。招聘尚未开始,几个决策人物坐在前排闲聊,他们聊起了唱片公司的更名事宜。李建国走上去,轻声问:“换名字做什么?”一位女人操了本地方言说:“它臭名昭著,败坏了集团公司的声誉。”李建国的回答像话剧里的对白,他用纯正的方言说:“它臭名昭著,有什么不好?昭著,就是知名度,就是市场。”招聘尚未开始,人们对李建国已经另眼相看了。然而,招聘答辩一结束人们对李建国又失望了,这位音乐讲师对公司的技术运作实在是太外行。李建国坐在主考席的对面,并没有对自己的成绩太沮丧,他扶了一下眼镜,居然兀自傲笑起来了。李建国说:“这些都是常识,你们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看一个人游泳如何,下了水才能知道。一般常识不重要,人人都能学会,我又不笨。在我看来最要紧的是利用常识的那种能力,也就是一个人的本能。”允况集团公司的董事长罗绮女士一直坐在一边。她发话了,轻声轻气地问:“你说的本能指的是什么?”李建国又微笑了,说:“打个比喻,就像野兽吃人。”李建国用自己的手指抚摸自己的喉头,同样轻声轻气地说:“看它能否咬住最要命的部位,然后连肉带骨头一起咬碎了咽下去。”李建国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地盯着罗绮。根据他的判断,这个坐在一边的默不作声的女人才是这里的最关键的人物。他的目光从眼镜的背后直射过去,冷静、沉着、集中、有力,在文质彬彬的底下透出一股不吐骨头的贪劲与狠劲。李建国说:“我从事音乐工作这么多年了,我坚信不会有谁比我更胜任这个位置。我了解音乐家的长处,也就是说,我了解音乐家的短处。” 五天之后的公司例会正式讨论了季候风唱片公司的总经理人选。罗绮女士慧眼识英,力排众议。她用一支圆珠笔敲打着自己的大拇指,平静地说:“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不吐骨头的那股气势。”她同样用野兽吃人打了个比喻,罗绮说:“老虎是因为吃肉才学会了咬脖子,而不是咬了脖子才想起来吃肉!”会议产生了最后决定,李建国试用三个月,另外两名候选人作为备用。 音乐讲师走马上任。他一口就咬紧了季候风唱片公司的脖子。他叼了季候风唱片公司的尸体十分从容地对着夕阳款款而行。 李建国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妻子正趴在十二岁的女儿身边,辅导女儿关于几何梯形上底、下底和高的关系。李建国脱了鞋走进屋子,坐在了餐桌边上。李建国说:“晚饭呢?”李建国的妻子是一家国有企业的电脑秘书,她的回话像显示屏里的字码一样的横平竖直:“自己做。”李建国很轻地敲了敲桌面,四两拨千斤:“我现在已经不是讲师了,我是季候风唱片公司的总经理。”电脑秘书高庆霞丢开了几何梯形,望着丈夫。高庆霞说:“骗我?”李建国很镇定,说:“下面条去。”高庆霞的口气越发怀疑了:“骗我?”李建国说:“打两个鸡蛋。”李建国的女儿走到李建国的面前,说:“爸爸,我也是总经理的女儿啦?”高庆霞一把就把女儿拉到作业簿面前去了,用指头点点桌面,大声说:“不许影响爸爸思考问题!”但女儿侧过头来偷看爸爸。她在微笑,她好看的脸上折射出总经理的时代光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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