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飞宇 > 那个夏季那个秋天 | 上页 下页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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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母亲不管。母亲悄悄走到绿色木马的背后,把儿子抱起来。儿子抓住木马的小腿,不松手,挣扎。但是母亲有母亲的办法,她掏出糖果,让儿子接。儿子接过去一个,母亲则会从另一只口袋里取出另一块糖果,让儿子“用另一只手”来取。这一来儿子的手便从木马的小腿上脱开来了。母亲把儿子抱到没人的地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小声问:“有人欺侮我们家亮亮没有?老师批评我们家亮亮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母亲就会把脸庞贴到亮亮的腮上去,问:“亮亮还喊妈妈啦?”儿子喊过了,母亲总是不用声音回答的,而是把上衣上的第二只扣子解开来,托住自己的乳房,把乳头放到二儿子的嘴里去,用一种半哼半吟的调子说:“我们家亮亮吃妈妈喽。”儿子便衔住了,母子便俯仰着对视,两只黑眼珠对了两只黑眼珠。幸福得只剩下母乳的灌溉关系。亮亮仰在妈妈的怀里,并不吮吸,而是咬住,自己和自己磨牙。母亲疼,张开了嘴巴,却把亮亮搂得更紧了,轻声说:“怎么咬妈妈?嗯?我们家亮亮怎么咬妈妈?”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五岁的亮亮越来越惶恐,越来越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似乎都没有尽头了。母亲的乳房总是吸不干,吸不完。亮亮在一个午后曾经打定主意的,拼了命吮吸,吸干净了,这样的要命的事情总是会有尽头的。母亲咧开了下唇,在亮亮拼命吮吸的过程中失神了,瞳孔里头全是亮亮弄不懂的心思。母亲的心思总是十分遥远,与亮亮的吮吸似乎有一种因果关联,她的目光在某些瞬间里头呈现出烟雾的形态,难以成形,却易于扩散。她会在儿子的吮吸过程中难以自制地流下眼泪,滴在儿子的前额上。儿子便停下来,而儿子一停下来,母亲的目光便会从遥远的地方收回,落到亮亮的瞳孔里去。母亲用大拇指头擦去儿子额上的泪滴,摇晃起身体,说:“妈妈爱你,我的小疙瘩、我的小心肝、我的宝贝肉蛋蛋……” 但第二天母亲的乳房里头又涨满了,亮亮所有的努力都白废了。亮亮绝望地望着母亲,这样的日子绵绵无期,没有尽头…… 亮亮这一次咬紧了牙。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母亲的乳头从哪里塞进来,亮亮就坚决地从哪里把它吐出去。吐了几次母亲的脸色就变样了,用幼儿园老师的那种口气严厉地说: “耿东亮!” 母亲把“亮亮”说成了“耿东亮”,这说明她的心情已经很坏了,就像母亲胸前散发的混杂气味一样,有了一种相当伤心的成分了。 但是亮亮坚持不肯让步。他闭上眼,张大了嘴巴,大声哭了。 亮亮的哭叫使母亲的眼里闪烁起很亮的泪花,似乎有一种郁结已久的东西化开来了,需要克制,需要忍受。母亲的眼里有一种极度宁静的丧心病狂,像盛夏里头油亮的树叶,在微风的黄昏翻动不止,发出一片又一片锃亮的植物光芒。母亲拉下上衣,蹲下来,搂住了亮亮,轻声说:“听话,乖,你吃妈妈……” 亮亮的抗拒对母亲的打击似乎是巨大的。母亲整整一个星期不说话,不思饭食。但她的眼睛却出奇地变大了,变亮了,仿佛太阳下面玻璃碴的反光,精亮却空无一物。最终让步的是“懂事”的儿子。亮亮趴在母亲的怀里,说:“妈妈,喂奶。”母亲惊愕万分。母亲喜极而泣。但母亲的乳房里头再也没有一滴乳汁了。说干涸就干涸了。对“懂事”的亮亮来说,这既是一种无奈,又是一份惊喜。母亲干涸了。亮亮望着自己的母亲,母亲的所有伤痕在这个黄昏显得杂乱无序,像席卷地面而来的旋风,只有中心,没有边缘。亮亮说:“妈妈。”母亲搂紧了亮亮,失声说:“亮亮。” 亮亮被母亲抱得很疼,她的泪眼望着远处,说:“你到底离开我了。” 耿东亮抬起头,他听不懂母亲的话。 高中毕业对耿东亮来说是一次机遇。他必须考上大学。这既是母亲对他的惟一命令,也是耿东亮未来生活的惟一出路。希望不同,但目的只有一个,他必须考上。什么叫“到死丝方尽”,什么叫“绵绵无绝期”,最现实的注解就是过分的母性与近乎蛮横的母爱。母亲还在吐丝,母亲还在结茧,你在哪里咬破,母亲就会不声不响地在哪里修补。她修补的样子缓慢而又让人心痛,你一反抗她就会把那种近乎自戕的难受弄给你看。让你再也下不了口。耿东亮的迎考复习近乎玩命。母爱要求他必须上大学,而离开母亲则成了成全母爱的最大动力。但是母亲有要求,儿子不许离开这个城市。儿子答应了。离开这个家比离开这个城市重要一万倍。耿东亮的哥哥早就被送到少年体校去了,成了足球场上一名出色的左后卫。耿东亮成了独子。不离开这个家,母亲一定会把他结成一只蚕茧的,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束之高阁。耿东亮的复习类似于地下隧道的漫长爬行,考上的那一天就是这个隧道的洞口。他走出隧道的时候一定有一轮初生的朝阳和一片开阔的草场在那里等他,然后,他只要迈出去,一切就解脱了,明亮了,通畅了,自由了。目光可以驰骋,心情可以纵横,呼吸可以廓开了。 他考上了。天哪。上帝呀。观音菩萨。万能的安拉。 离开家,大学生活是多么的美妙啊! 但是大学生活还不到两月,耿东亮就让炳璋逮住了,“无意中”被发现了。这个发现让炳璋充满激情。他将用一生中最后的智慧全部的经验重塑耿东亮,他的爱、激情、希望、严厉全部倾注到这个腼腆的学生身上了。耿东亮身不由己地进入了另一条隧道,一条更深的、更为漫长的隧道。耿东亮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选择,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隧道已经把他吞没了。他只能往前走。隧道的尽头有炳璋的理想与愿望,他将沿着炳璋的理想与愿望穿过这条隧道。那里有一个被设定的“耿东亮”在等待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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