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飞宇 > 家里乱了 | 上页 下页


  乐果第一次招待客人是阿青一手操持的,整个过程乐果都在自由落体。那种坠落的感觉令人迷醉,夹杂了致命的耻感与快感,夹杂了汹涌澎湃与彻底损坏。久别胜新婚,而胜于久别的就要算这种不可收拾的坠落了。更何况这不仅仅是性,还是生意或贸易。乐果静坐在吧台后面相信了这样的话:家花不如野花香。女人做了野花就是不一样,身体的每一个配件都成了花瓣,野风一抚摸就会绽放,能不香么?不过乐果的贸易毕竟是有条件的,第一当然是价钱,第二就是人了,用乐果的话说,"要招人喜欢",要有"一见钟情"的来电印象,否则价格再漂亮也是不答应的。阿青歪着嘴笑,说:"随你。"阿青和那些男人坐在台下闲聊了,换了一个又一个。乐果看不上。阿青事后说,"你当招女婿了?"乐果要是看中了,会用右手去抚摸右耳的耳环。后来乐果到底把右手伸到右耳上去了,在那个瞬间乐果的身体结成了一块冰,又像一只冰块化作了一摊水,说不好,所有的感觉都有些错位。乐果后来就被阿青带到隐秘的地方去,把事情做了。

  做事情的时候反倒没有什么感觉了,和马扁一样,甚至和苟泉一样。客人走后乐果又独坐了一会儿,一直记得有什么后续工作还没有完成,想了一会儿,记起来了,是哭泣。于是乐果捂上脸,便哭。哭的时候难受和快乐的印象都有,却又有点说不上来。直到哭完了也没有找到哭泣的理由。也许觉得有些对不起丈夫,也就是那个叫苟泉的男人,那就是为苟泉了。回家的路上乐果突然记起来了,今天是星期五。她和苟泉在星期五的晚上都有一场房事的。也不是规矩,每个星期都这么弄,成习惯、成传统、成任务了。乐果相信天下的夫妇都是这样的,用周五晚上的房事给一周的生活做个概括,来个总结。乐果打开门,知道苟泉坐在床上批改作文本。乐果走进卫生间,很自然地去取脚盆。盆子握在手上才记起来,回家之前刚洗过澡的。但乐果十分固执地打上水,妥妥帖帖又洗了一回。

  乐果在洗自己的时候便困盹下去了,对即将开始的床之事产生了厌倦。乐果知道自己是不该厌倦的,尤其是今天,否则这样用心地洗自己做什么?乐果洗漱完毕,推开门,脱口竟说:"睡吧,这么晚了。"苟泉没有抬头,放下笔,趿着拖鞋刷牙去了。乐果听到刷牙的声音之后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难受,把头埋到被子的下面去。苟泉站到卧房门口,说:"茜茜?茜茜?"没有人回答。苟泉撅着屁股跑到乐果身边,拉被子的角落。乐果开始没动,后来主动用胳膊撑开被子,说:"快点。"苟泉钻进去,很怜爱地小声说:"累了吧?"乐果笑笑说:"你呢?"乐果把苟泉搂进怀里,只想全心全意对他好,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乐果吻住苟泉的下巴,胳膊伸到床头柜,把灯关掉了。

  苟泉说:"怎么关上了?"黑暗中苟泉动了两下,鼻息开始粗起来。乐果一个小时前刚有过,但她怕苟泉不开心,还是十分夸张地呻吟着。乐果的身子远远没有进入状态,却装得十分快活,拚命地用力气,只过了分把钟乐果就忘掉身上的男人是谁了,想开灯,手腕却让苟泉握死了。乐果轻声说:"开……开……"苟泉完全误解了,越战越勇。乐果握紧拳头,回到一个小时以前了。她被一位相公领着,从佛罗伦萨夜总会下来,走过一条小巷,钻进那间陈旧的小平房里去。那间不起眼的小平房门口设了一座馄饨摊,一有什么动静那个老头会把一只瓷质调羹扔到院子里来的。他们进屋了。男人不错,是她选中的第一个客人。那个男人说着一口普通话。但说了些什么,记不清了。后来那个男人上了她的身子。

  苟泉在动。在不停地动。乐果睁开眼,她要看清这个男人的脸。她要呼唤,呼唤某一个男人的名字,阿青再三关照过她的,要深情地呼唤男人的名字喊出伤心和眼泪来,一喊男人就会大把地拍钞票的。高潮快来临了,她不敢再耽搁。要开灯。但有人握紧了她的两只手腕。她就要喊了,没法再等了,但不知道喊谁的名字。乐果在黑暗中一口咬住男人的肩部。她听到了一声尖叫,身上的男人疯狂地痉挛,像地震,而后痛楚地静止并僵持。乐果等过这阵静止,扯过灯线,打开灯。身上的男人是丈夫,是苟泉。乐果大口喘气,双眼迷蒙了。她的

  泪水沁上来,无边的伤心和无边的怜爱沁上来。"你怎么了?"苟泉说。苟泉的表情处于疼痛与高潮的交界处。乐果却笑了,她用疲惫而又满足的声音无限柔情地说:"弄死我了,你这条狼,你这条虎。"苟泉撑着身子,也笑了,同样疲惫而又满足。他的伤口出血了,乐果关上灯,紧抱住苟泉,吮他的伤口。乐果浓黑之中轻抚苟泉的背脊,细声呢喃说:"臭男人,狗屁男人。"苟泉很温顺地俯卧在乐果的双乳上,感受乐果的软语,感受乐果的柔情似水。苟泉的呼吸平息了,慢慢打起了呼噜。乐果知道他睡着了,每一次房事过后都这样,在她的身上睡一小觉。乐果侧过脑袋,泪水一下淌出来,流进了耳窝。乐果在心中对自己说:"你今晚给别人做了一回女人,在丈夫身子底下却当了一次婊子,你这个婊子是当到家了。"

  整个恋爱过程苟泉都没能抬起头来。生米的确煮成熟饭了,但这碗饭最后能盛在谁的碗里,依旧是未知。男人和女人恋爱可能都是这样的,像接吻,男人把头埋下去,而女人却脑袋昂昂的,胸脯挺挺的。女人是男人头上的乌云,城市是乡村上空的乌云,苟泉都摊上了。苟泉只好把头低下去。这是命。是命就得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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