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飞宇 > 家里乱了 | 上页 下页


  下午放学之后苟泉一直呆在办公室里头,"屁姑"事件在上午就流传开来了,这会儿正沿着放学大军向城市的各个方向蔓延。黄昏时分天又阴了,布满了梅雨季节的那种颜色。苟泉坐在办公室里追忆他的光棍生涯,没有家多好。没有家就不必回家了。家是什么?家是每天的最后一道死命令:你必须回到那里去,你必须以这种先验的、被动的方式从事你的生命。人其实是没有生命的,生命只不过是家的辅助物,家的性腺、家的唾液、家的末枝与细节。苟泉的两只眼睛充满了梅雨季节的濡湿延伸,整个心思都转潮了,像开春的咸肉沁出了水珠。苟泉的生命在城市里头走油了,他闻到了自己的气味。苟泉真的是一块咸肉,被城市腌坏了,被家腌坏了,发出燠糟腥臭的气味。

  工友老吴撑着一把花伞又开始检查教室和办公室了。这是校长给他的任务,每天放学后都要在校园里巡视一遍。

  苟泉不想让老吴撞见,只好往家里撤。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天上已经下雨了。不是雨丝,一根一根的,一丝不苟的,而是雾团,一捆一捆的。你只能从植物叶片、头发、电线上的水珠看到雨。苟泉到家的时候家里没人,阳台上郭老师家断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水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像给苟泉家打吊针。苟泉叹了一口气,走到厨房里去。煤炉熄掉了,烧透的蜂窝煤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苟泉把它们夹出来,从米桶的背后掏出碎木片,木片发霉了,长了一层黄黄的粉尘。指头捻了捻,很面。苟泉把煤炉挪到屋外,想一想,却端到阳台上去了。苟泉用纸片引上火,木片燃着了,冒出浓浓的黄烟,大肠那样一节一节往外翻。楼上有人咳嗽,但没有人说话。

  黄烟带了一股浓烈的霉味,浸渍在雨雾里,散不开,飘了一转又回来了。楼上关门了,很猛,轰的一声,还有玻璃的颤音。苟泉在阳台上呛得难受,撤到房间里去。苟泉站在乐果的梳妆镜面前,望着那些好看的瓶瓶罐罐,走神了。苟泉愣了半天,重新回到阳台,竟忘掉把蜂窝煤压进去了。木片被火烧光了,只留下猩红色火烬。苟泉一脚踹翻煤炉,无端地大口喘气,竟累了,胸口里头卷起了浓烟,痰一样黏在肺叶和气管上,散不去。苟泉仰倒在床上,长长吸了一口气,吸不到那个位置上去。苟泉放弃了这种努力,闭上眼,难受,却找不到具体的、对应的理由。苟泉睁开眼,眼眶里飘起泪花了。

  苟泉的目光转了两下,泪花流出去了,意外地从墙的拐角处发现了两张蛛网。苟泉想不起来卧房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的。这么想着心思又嗅到了一股煳味,又臭又呛,像是塑胶烧上火了。苟泉想了想,冲到阳台上去,乐果的一只长统雨鞋都起明火了。苟泉冲上去很慌乱地跺。火灭了,鞋尖露出一个大窟窿,沿口的化学原料还在冒气泡。气味越发呛人了,笼罩了整座楼,整个黄昏。苟泉垂着双手站在原处,无奈而又郁闷。苟泉扶起煤炉,失神地伫立在雨季的黄昏。

  "战争"在晚上终于爆发了。挑起事端的不是苟泉,却是乐果。九点钟不到,苟泉便上床了,也就是客厅里的三人沙发。苟泉歪在靠背上,翻当天的晚报。苟泉听到动静的时候乐果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乐果一手提着长统雨鞋,一手指住苟泉的鼻尖。乐果的倾力克制使她的指尖无助地颤抖了。乐果把雨鞋丢在玻璃茶几上,侧着头厉声问:"什么意思?"苟泉的肌体没有进入临战状态,眼睛还没有来得及聚光,反问说:"什么什么意思?"苟泉的神情一下子就把乐果激怒了。乐果揪住苟泉的领口,大声说:"你妈才是破鞋!作践老婆算什么男人,

  狗屁男人!"乐果一动手苟泉的性子即刻往天灵盖上冲,但乐果开口之后那股愤怒的气力却又泄掉了。他明白"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了。一种要命的恍然大悟使他万念俱灰。这种刹那的、暴发性的顿悟遍布了苟泉的生命肌体。苟泉侧过头。他不想看乐果的脸,那张脱色的、冲动的、洋溢着猥琐激情和世俗活力的城市面庞。苟泉咬住牙,想抽这张脸。但苟泉不敢。

  他不想让战争开始,战争一旦开始女人会呈现出可怕的战争耐力、才华、创造性,女人会建立最强大的统一战线,会凭空激发起同情心、爱、权利、义务等伟大话题,会让男人自己跳起来确认自己不是东西。苟泉忍住自己,不说,不动。没有防守是不能成其为战争的,取缔反抗,即消灭战争。苟泉闭上眼,把自己关在肉体里头。乐果说:"猪。死猪。"乐果说:"离。别再作践了。离。"苟泉的心思越发细碎了,往卑微处走,往阴暗处走。只有英雄才能有大心思的。苟泉闭上眼很清晰地想像自己的样子,在肚子里对自己大声说:"猪。死猪。"

  乐果收兵了。夜重新安静下来,它们在窗户玻璃的正面和反面,彼此吸附,彼此抚恤。雨下大了,玻璃上有雨的脚印,半个夜湿了,半个夜干着。苟泉听着雨,突然想起女儿了。苟泉趿上拖鞋,拉开客厅里的帷幔,女儿的床就在帷幔的背后。女儿把蚊帐放下来了,掖得很紧。苟泉拉开帐门,女儿的眼睛是闭着的,既像酣眠,又像倾听。苟泉不能确定女儿是否真的睡着,轻声喊她的名字,没有应。苟泉又推了一把,还是不应。苟泉知道女儿在装睡。假装睡着的人你永远都是叫不醒的。苟泉凝视自己的女儿,痛楚在无声地翻涌。不幸的家庭都会有一个聪明的孩子,聪明的孩子使不幸越发令人伤心。该离了,别再作践了,别再折磨了,是该离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