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飞宇 > 家里乱了 | 上页 下页


  苟泉的最后一丝侥幸就是在这个短暂的审讯中彻底葬送的。一时想不出话来了。他的大脑和他的嗓子一样,哑了。但苟泉要说话。他张大了嘴巴,脖子上全是粗血管,只剩下一只拳头在乐果的眼前伶牙俐齿。苟泉羞怒已极、伤心已极,却不敢弄出大动静。一有大动静整幢大楼都会轰响的。苟泉一把拽住乐果的肩头,抡起巴掌就往下抽。乐果用手支住,四两拨千斤,冷冷地说:"别打脸。星期一我还有课。"苟泉举着手,自语说:"你还有课?"他说话的表情半张脸在哭,另半张脸却在笑。苟泉的古怪表情让乐果害怕,她掉过头。就在这个时候乐果听到了一记脆亮的耳光。乐果知道他抽到自己的脸上去了。"就他妈你有课?"苟泉说,"我他妈也是人民教师呢!"

  星期一上午苟泉老师有"他妈的"两节课。第三节和第四节。苟泉一早就到办公室去了。第一节课后的十分钟很关键,是苟泉老师的焦点时刻。苟泉注视着每一个人,警惕耳语,警惕弦外之音,警惕讳莫如深的古怪表情。但所有的事都很正常,这种正常反到有点故意,有点人为了。苟泉从一进办公室就开始微笑了,苟泉不想让自己的脸色弄得太难看。不过没有由头的微笑实在太累人,苟泉在镜子里头见过自己,颧骨那一把都像巴结什么人了。苟泉松下面部的肌肉,看见办公室里还少了三个人,立即想到了卫生间。苟泉走到卫生间里去,有两个同事果然在蹲坑。他们叼着烟,并没有交谈的迹象。苟泉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恰好第二节课的铃声又响了,回到办公室,空的。一切都太正常了。苟泉在侥幸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但苟泉走上课堂之后越发不踏实了。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了,办公室里的局面有时就难以预料。苟泉的授课有点信马由缰,扯来扯去居然扯出和尚和尼姑来了。苟泉做了板书。苟老师做板书时两眼望着窗外。窗外的双杠那边有两个同事正在小声说笑。苟泉走神了。苟泉就是在写完"尼"字之后开始走神的。他的粉笔摁在"尼"字的收笔笔画上,随手又涂了一笔。这一涂"尼姑"就成了"屁姑"了。同学们便笑。同学们一笑苟泉立即就有所警觉,侧过头问课代表:"笑什么?"课代表说:"没什么。"苟泉很严肃地告诫大家:"没什么还笑什么?"同学们只好止住,绷在脸上。但绷不住,又笑。苟泉回过头,一回头脸色就青掉了。脸一青左腮上的巴掌印也露了出来。这个笔误成了校园内的当日花絮,一下课他的脸就蔫了。老处女贾老师描述说:让屁熏"糊"了。但苟泉在课堂上没有"糊"。他走到课代表的桌前,摔下书,命令课代表"站起来"。"明明有事,你为什么装得没事?"这一问课堂上肃穆了。同学们不笑了,不是绷住的,一起进入了哲学沉思。"--啊?!"苟老师这样大声追问。这一问苟老师自己也伤心了。他擦掉板书,痛心地说:"我还能相信谁?"

  十年前的那个夏季是多雨的、燠热的、神经质的。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夏季。大街上布满了奶油雪糕、三色冰淇淋和冰镇酸梅汤。它们构成了一九八五年的城市形象。六月二十八日这天苟泉行走在大街上,午后烈日当头,马路上反射出锐利刺眼的白色光芒。人们在大街上走动,带着午睡和梦寐的状态,地上的影子像面团,又绵软又黏稠。但苟泉精神饱满,整条大街上只有他的身影青蛙那样一蹦一跳的。他去报到。分配派遣单上他的报到日期是八月十五,但苟泉等不得。毕业了,他终于留在省城成为都市里的正式市民了。

  他渴望城市。土地是他的故乡,他的根系,但城市是土地的梦、土地的灵性、土地的终极与土地的至上。苟泉的口袋里就揣着这样的梦,只要报过到,他和城市就合二而一了,再也不是过客,再也不是暂住人口了。苟泉手持分配派遣单,在胜利电影院的门口喝了两杯冰镇酸梅汤,心情分外开阔了。苟泉望着大街,大街上很意外地送来一阵凉风。苟泉却看见这阵风了,它是城市的呼吸,娇喘微微,芳气袭人,不像乡下,披头散发,嗓门粗大,整个一泼妇。

  风后就是雨。夏季的暴雨没有前奏,它说来就来。大街上纷乱了,城市的缤纷色彩在激雨中越发鲜丽炫目了。苟泉站立在电影院的水磨石台街上,被避雨的人群挤到一块玻璃窗的后面。玻璃上流淌着雨水,大街恍惚了,斑斓了,升腾了,骑车的人流取出预备好的雨披,各种颜色的雨披绚丽灿烂地溶解在这块玻璃里头。苟泉安闲地审视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空间,像看一部电影,而自己就在电影里头。

  这样的好感觉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一个女人挤在苟泉的身边,她的身上弥漫出夏日女性的复杂体气。苟泉侧过身,女人的白色上衣被雨水淋透了,贴在身上。双乳脱颖而出,呈两峰对峙之态。苟泉望着她的乳房,没头没脑一阵瞎高兴。多么好的气味,多么好的乳房!苟泉一定要在本城与这样上等的城市乳房结婚的,而不是乡村奶子。

  报到只用了几分钟。但这几分钟是一条河,河那边是乡村,而河这边才是城市。苟泉只用几分钟就把河那边的世界一笔勾销了。一个崭新的城市生命呱呱坠地了。

  同来的还有一位校友,化学系毕业的贾小姐。学校的校长正好在。他像叔叔那样与贾小姐握过手,再用行政语言对苟泉表示了欢迎。校长问起苟泉的名字,说"不好"。说苟泉的名字有"苟全性命的意思,太消极了"。苟泉正赶上好心情,递过去一支烟,解释了"泉水的泉"。苟泉说:"为人师表,就该像泉水那样,润物细无声,有积极因素的。"校长很开怀地大笑,却拍着贾小姐的肩膀,点着指头说"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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