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飞宇 > 家里乱了 | 上页 下页


  故事没有平面,故事的惟一可能就是它的纵深难度,这是故事的属性。乐果的故事刚刚翻过去第一页,总经理马扁就出现了。马扁一身藏青色西服,大背头上抹了摩丝,双手插在西服的裤兜里,在佛罗伦萨歌舞厅的门口翩然而现。马总面带微笑,正赶上乐果老师的一曲歌完。他们认识。马总的女儿是乐果班上的一朵小红花,又能歌又善舞,还能拨几下小琵琶。马总偶尔亲自来接他的女儿回家,开着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五棵松幼儿园的老师都知道马恬静的父亲是一位大款。但马总一半像生意人,另一半却像书生,有一种富有、得体,却又宁静、儒雅的调子。马总是个好父亲,他凝视女儿的目光总是那样慈爱。那辆银灰色的桑塔纳就在马总的身后,做这个美好画面的物质背景。车子的玻璃不透明,从外面看不见里头。不过乐果猜想从里头是可以观察外头的,乐果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会注意这么一个细节,这里头可是有让女人心跳的东西的。马总对乐果老师一直彬彬有礼,女儿不在场时叫乐果"老师",女儿在场就改口了,称乐果"阿姨"。这个称呼让乐果感动,有一种亲近的,甚至是血缘乃至肉体的亲昵感。这又滋生出某种古怪和幽暗的幸福了。五棵松幼儿园的老师一直拿马总作为好男人的标准的,她们夸别的男人总是拿马总做比尺,"就像马恬静他爸"。因为马恬静在自己班上,所以别人一夸马总,乐果的脸上就会挂上接近于满足的微笑,她的眼睛就会像车上的玻璃,从里看得见外,从外看不见里,越想越撩拨人。

  马总站立在九号台的橙色壁灯旁边,两手交叉,闲放在腹部。他的手无论搁放在哪儿都给人以恰如其分的印象。乐果从歌台上下来,电吉他手的手势还保留着最后一个音符的静态。乐果和马总就坐在九号台,点了饮料,很轻松地说笑。有了夜总会这么长的生活基础,乐果也就显得格外老到,一举一动又像少女,又像女人,内行男人一眼就能看见,进退都有余地。

  第二天马总又来了,所有的细节和过程都和昨天一样。他和乐果又在一起喝了饮料。不同的只有一点,他们没有分手,而是一同钻进了马总的桑塔纳。车子里有股工业气味,但撞上第一个红灯后乐果就闻不到这股气味了。红灯闪烁后马总踩下刹车,右手伸过来,相当自然地握住乐果的左手。他的手叉开来很大,指头一起弯进了乐果的指缝隙,合缝合榫的,蕴涵着相当迷人的感受。车子重新启动了,马总拥乐果入怀,乐果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乐果躺在了马总的腿上,闭上眼,心脏的节奏一下子回到了十八岁。乐果闭眼之前看过一眼玻璃,都摇上去了。乐果握住马总的手,顺势捂在乳峰上面,另一只手伸上去反勾马总的腮。路灯一盏又一盏从乐果的上眼睑上划过,色调有点偏暗。马路上刚洒过水,车轮子听上去就像从路面上撕过去一样。乐果的身体就像在路面上流淌着。乐果睁开眼,眼皮底下即马路的半空是一排霓虹灯和高大建筑群的倒影,宛如藻类悬挂于水面。乐果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年,这个审视视角使她突然觉得这个城市有点陌生了。陌生感是幸福感的一个华美侧面,像生活在别处。一个拥挤的、喧闹的、陌生的、安全的别处。乐果的心潮开始涌动,马总的掌心感觉出来了,他低下头,和乐果对视。乐果的眼睛再一次望到窗外去。窗外全是行人。乐果能看见所有的人,就是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他们。

  汽车出了城,往黑暗处开得很深了。他们就是在汽车上做爱的。都记不起来从哪一个动作开始的。好像预备了好几年了。他们做得很慢,彼此适应和体谅对方的习惯。又礼让又有些侵略。马总拉开坐垫下的拴手,坐垫的靠背竟让下去了。倒得很平。乐果躺下身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乐果轻声说:"我还没有吃药呢。"马总耳语说:"回去补。"乐果的嘴巴张得便更大了,呢喃说:"还没有吃药呢。"乐果的整个做爱过程都伴随着这句无用的细语,既像诉说,又像吟诵。他们开始了。马总说:"大声叫,没人听见的。"汽车的避震弹簧在收缩,而车身在荡漾,像一条小船置于浪尖。乐果的身子都放平了,脚趾都用上了,两只脚在方向盘上飞舞。她的脚后跟太迷狂了,捅到车喇叭上去了,一声尖叫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马总愣了一下,乐果十分怜爱地捧住马总的头,流着眼泪呢喃说:"对不起,对不起。"

  乐果一直无法肯定事情发生的地点,仿佛在地表之外。那个地点与梦的地点一样不可追认。汽车回城之后乐果站立在归家的巷口,夜早就安静了,路灯的边沿带上了晕黄的光圈。回家的路如此破旧、如此现实,反而像梦了。刚才的欢爱就像发生在千年之前。乐果往家里走,坚信自己在做梦,到家之后她的梦会突然惊醒的。

  丈夫和女儿早就睡了。乐果推开门。女人一有外遇就会用批判眼光对待生活的。家里很寒碜,厨房里又乱又丑,洋溢出一阵又一阵燠糟气。乐果走进卫生间,闩上门,很小心地擦换。乐果坐在便盖上从仿鳄皮包里抽出那只白色信封,是马总在她下车前塞给她的。马总像电影里的爱情圣手一样关照说,回到家再拆。乐果坐在便盖上把玩这只信封,猜测里面的情语情话。乐果怕弄出声响,捏在手心里一点一点往外撕,却露出一叠百元大钞的墨绿色背脊,点两下,八张。乐果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又点,八张。乐果的明白过程伴随了失落和愤怒的狰狞性心态。乐果把信封团在手里,丢在马赛克瓷砖上。丈夫在床上翻了个身。乐果迅速捡起纸团,抽出纸币,压在粉红色卫生纸的下面,重新团掉信封扔进了便池。乐果打开水槽,信封旋转着身子冲下去了。乐果掀开卫生纸,发现面对八百元现金时她的愤怒其实是有点夸张的,并不致命,并不锐利,是可以承受和应允的,甚至还是很快乐的。乐果把钱分成两处,分别塞进上衣和裤子的口袋,抬起头,意外地和自己在镜子里对视了。镜子的表面布满水汽,这层水汽使乐果的面部抽象了,笼罩了斑驳未知的状态。乐果抹一把镜面,半个脸清晰了,流露出做爱后的凋敝神态。那种神态被缭乱的镜面放大了,乐果的脸上凭空添上了许多风尘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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