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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雨继续下,文廷生站起身来在堂屋里踱着方步,四面幽暗的墙壁上他巨大的身影不停地变更位置与面积。妈的,这一场冰雹实在不是时候,他当然明白冰雹与自己的事没有必然联系。但现在,他必须信,而且必须比别人更信。可怜的扬子岛,在这里,对于已经智慧的人来说学会愚昧才是真正的智慧。

  现在就抹了熊向魁当然不行,否则将乱了人心。

  让他姓熊的吞得下去吐不出来才算厉害!

  得找一个替死鬼。

  得找一个转嫁这个危机的人,否则,我文廷生大事不保。谁呢?雷公嘴——不,他已是一个废人,去打死鳄鱼会被后人耻笑。——他老婆或者女儿,也不。妇道人家当了替死鬼不能惊天动地。

  铁仙?红鲤?汤狗?庞大头?不,鲥鳞会的旧部都碰不得,越是凶恶的狗驯良了越是卖死力。我要等驯良了榨干你们的油!

  谁呢?

  一个闪电把天空扯成好几块,随后又恢复了漆黑。

  哦,这么黑的天……这么黑。文廷生记起了黑江猪。文廷生记起了给他献酒的黑江猪。

  “有人害我!”文廷生的惨叫突然间划破了夜空,“有人害我!”

  熊向魁第一个冲进堂屋。“有人害我——”文廷生捂着肚子在太师椅上鬼叫,“有人……害我。”

  十几把松明子立即涌进了室内,夜黑里,这个消息如同蝙蝠飞快地流传,一袋烟工夫,墨黑墨黑的蓑衣压满了旧时鲥鳞会前的广场。黑江猪排开众人,拼命地往里面挤压。

  “蛇……蛇……”文廷生忍着巨痛捂着肚子,“肚子里有一条蛇……”

  人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谁害文老爷?”黑江猪满身水浸挤到文廷生的身边。

  屋子里一片死静。

  “天老爷托冰雹告诉我,说有人害我,都怨我自己……大意,不听天老爷劝告……”

  “怪不得。”铁仙想起下午突如其来的冰雹和半阴不阳的太阳,恍然大悟地说。

  “快……快……救我……蛇在我肚子里……天老爷说,不杀蛇王,我难逃一命……”

  人们面面相觑,似乎在这一瞬间,岛上所有的人都成了妖怪,或者说所有的妖怪变成了人,甚至连自己是不是人,都一时没了把握。在自己的老爷被害之时,他们实在找不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是人还是别的怪物。

  “老爷,”旺猫儿瞟了一眼黑江猪的手,似乎明白了什么,长期以来,旺猫儿习惯于让自己的生命变为文老爷的一种补充,他细声地问:“老爷,蛇有多大?”

  “小拇指……小拇指那么大,”文廷生哇地喷出一口血来,“不杀蛇王,我难逃一死!”

  所有的目光渐渐地恍然大悟了,并且慢慢集中到黑江猪的身上。黑江猪的表情木然,显然,他没有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更没有明白他自己处境的危险。

  熊向魁毫无表情地站在一边,他突然从腰里抽出鱼刀,眨眼间刀刃已经滑过了黑江猪的手指,黑江猪嗷叫一声,仅剩的四个指头已齐刷刷地栽倒在地上,泥鳅一样跳跃。

  “哦……”文廷生半闭上眼喘了口气。

  “你这毒蛇!”铁仙立即从熊向魁的手里夺过鱼刀,直挺挺地插进了黑江猪的肚皮,黑江猪的眼睛里疼出了火苗。黑江猪的肠子从呐喊着的刀口里边哗啦啦地喷涌而出,在地上前后扭动乱作一团,宛如一只大盆里放满了鲜活的黄鳝……

  “文老爷……文……”黑江猪瞪着死白的眼睛慢慢倒了下去,拉泡尿的工夫,黑江猪的内脏全部开始在他身体的外部蠕动了,黑鸡巴倒在脚边的血泊里,昂起头做了个深呼吸,挣扎着挺了挺身子,重重地垂下了头去……

  骚动的气氛中谁也不会注意突然出现的外地人。除了三三两两的小孩外,几乎没有人理会酒肆前香椿树底下的破衣和尚。破衣和尚耷拉着光头,树枝上滴下来的水珠溅在他的戒疤上发出木鱼清脆的声响。“阿弥陀佛,”每一颗水珠滴到头上,破衣和尚都合起掌心叽咕一声。这和尚的来历一如下午突如其来的雷声和冰雹,没有缘由没有道理。

  汤狗满身的酒气使他的脚步有点腾云驾雾,从酒肆里走出时一路的高低不平。

  “闪开,秃狗。”汤狗在破衣和尚面前挺出了醉意蒙的指头。

  破衣和尚不急,转过身在汤狗的后脑勺上拧了一把,汤狗的后颈上慢慢涨出了两块紫紫的指印。汤狗甩了甩脑袋,酒醒了八分,破衣和尚的戒疤在汤狗的瞳孔里放出了七彩。“冷酒伤胃,热酒伤肺;闷酒攻心,苦酒散神。施主,你的酒热不到点冷不到位,又苦又闷,留神留神……”

  “汤狗眼生,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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