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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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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向魁的岷江口音从不远处飘来——他正坐在一棵大树的喜鹊窝上。 “我们遭龙卷风啦!” 熊向魁在远处喊。他的平静和旺猫儿的失措形成反差。熊向魁念过几天书,只有在他的眼里神奇的事才不神奇。 下山后发生的事比龙卷风更让人匪夷所思。下山后的熊向魁和旺猫儿一度以为自己一下子误入了蛮夷。光绪圣上的皇恩浩荡在这里星影不见,他俩被一群席地而跪的人弄得高大无比。地上的人们抬起头来,眼睛里散出了惊恐的绿光。那神情使得一向持重的熊向魁也摸了摸脑后的三尺长辫,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或者必须出点什么差错才对得起地上跪着的人们。 “请问……仙家是……” 领头跪地的是一位五十开外的黑汉,粗布圆衫领口紧紧裹着他的黑脖子,两排鱼眼项链挂在胸口的两边,散发出腥臭的目光,腰间缠着一圈黑绢褡膊。 “这是我们……族长……雷公嘴……” 雷公嘴身后一位尖下巴的男人提了提腰间的渔网,打着瘦精精的哆嗦。 太阳对旺猫儿做了个鬼脸转过身去。旺猫儿回过头来,远处金黄色的江面正驶过来一条小舢板。划船的一准是文廷生,旺猫儿从那人额头上锃亮的金属光芒一眼便知。 雷公嘴左手提着双齿叉走在最前头。十几个光着上身的男人阴暗着表情颠在他的屁股后头,雷公嘴裸着上身,腆挂着的大肚子连同胸脯上两块已经松软下来的肉疙瘩,随着他的走动上下抖合。他的奶头只剩下一只,另一只早已经成了瞎头闭眼的刀疤,带着野蛮的表情,闪着亮光。这只已经变成刀疤的瞎奶头是他光绪二十四年光辉业绩的凭证。——这是过去的事,但你以后会明白。 雷公嘴的屁股压住了这块码头之后,雷公嘴几乎没有过亲自出马的先例。没大事,他一般不出门,整天在家里端着他的白银水烟壶——这是他二十年前用三筐上等刀鱼从江心的一条油船上换来的。上头有精镂的双龙戏珠画纹。但今天,他无论如何端不住那只白银水烟壶了,一顿饭的工夫前,天龙把那只破屁股船从天上送将下来了,他暗暗感觉到自己离黑道已经不太遥远。 “我们还有一个人。” 刚从喜鹊窝上爬下来的熊向魁对雷公嘴说。熊向魁的上江口音使他觉得有点仙气,但雷公嘴还是暗地里松了口气:他们讲的到底也是人话。这使他顿时壮起了胆子。 “雷某一定帮你找到。” 不论是凶是吉,他必须把另一位天客找到。 他是个粗人,可在他提着双齿叉走向江边时,他预感到小岛上的石头会有一天像今天的长江一样卷起波涛。想起这个,他脑后粗大的辫子越发变得沉重。脖子上江猪鱼眼项链也发出了更加不安的气味——这条项链是他在江里浪迹十几年的佐证。也是他能够统霸这个孤岛的可靠凭据。扬子岛是他的命,只要有岛在,这个岛以外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就显得毫无意义。在他的眼里,长江是一个深得无底,一直深到另一个世界的水带,他们不需要外人,就像白鳗不需要听懂狗叫一样,他们所要做的只是打鱼,然后在江水中的某一个地方,把鱼送到一个陌生人的船舱里,再从他们陌生的船舱里换回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几条鲫鱼换一把盐,几只母鸡换一块布。他们从来不计较什么规矩,他们凭着他们肉眼对价值的一种直觉,觉得自己不吃亏,就用手彼此拍几下,成了。而下一次的交换,他们固执地以上一次作为准则,以此类推。其实所有的人都一样,都习惯于把自己的第一次作为下一次的准则。 当然,岛上的事,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决定这个岛上大小事宜的,是英名盖世的老板仙起名的“鲥鳞会”,“鲥鳞会”的头人,则是手把双齿叉的雷公嘴。 而现在,整个岛上只剩下了下午龙尾巴甩下来的一串恐慌。 更关键的是他必须亲自找到另一个仙家。 “总爷,鳄鱼!” 雷公嘴身后一只黑鱼一样的手指指向不远处的江面。那只手的指尖睁开了一只小眼睛。 雷公嘴看得真切,那只开张的齿形大嘴正逼近一只双目紧闭的头颅——一只陌生的头颅。 雷公嘴手里的双齿叉“哧”地一声轻响,冲向了蟹壳青色的鳄鱼,如同蛇的舌头“哧”地叉向盯着一只蝗虫的青蛙。三里场在一步一步向文廷生的小舢板逼近。文廷生已经能够看到旺猫儿横在江面上抽筋痛苦前合后仰的身影了。眼下是捕捉河豚的好节令,开春的日子河豚浮出水面晒太阳,只要你用竹竿一碰,它就气鼓囊囊地漂在水面诈死,用不着你下网垂钩,你只消坐在船头,一只手消消停停地把鱼往舱里拿,比你跟在新娘子后头抢光绪元宝还利索。河豚肉鲜嫩无比,鲜得你舌头在嘴里打哆嗦。但河豚吃不得,眼和血都是剧毒。可扬子岛人不在乎。扬子岛的人不论老幼都有拼死吃河豚的精神,更有拼死吃河豚的精明。天底下,吃河豚成了扬子岛的事。再毒的河豚,到了扬子岛人的手里,就变得如同鲫鱼、黄鳝一样保险可靠。文廷生的小舢板渐渐靠近了捕河豚的渔队,但他突然注意到,渔船不像往日那样三三两两漂在江面,几十条渔船里三层外三层在江中围成了一个圆圈,欢快中夹杂着恐怖意味的叫声江浪一般起起伏伏。——出事了!文廷生的脑海里闪过一道雪亮的闪电。——这显然不是平日打鱼的船形。近日来文廷生始终有一个预感,也可以说一种渴望,这世界要出点什么事情。——你很难说得清预感和渴望之间有时谁为因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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